于征北看到了张黝黑的脸,黑到发亮的感觉。
眉尾上扬,髭宽而外翘,髯须相连垂至身前。
乍一看去,就是一大团黑毛,什么都看不清,但要仔细一瞧,就会对上一双狰狞双眸。那眸眼白居多,瞳仁如墨点般缀于其上。
只一眼,就不想再看。
于征北垂下头,将视线落在那人微凸的肚子上。
“我是,您是……”
“是你领`导。”一身红袍的人将水壶放到了地上,末了扯开系上的结扣擦了擦手,阴魂并无实体,判官也不例外,他也就是做做样子,壶中没水,他这手上自然也不会留下任何湿`痕,“坐那说吧。”
“好……”霍驰带着一腔热血闯了这阴间,他有满腹话语,可真正见到领导之后,他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反而多出了更多的疑问,他领导也就是崔钰,他为什么会认识他?对他和于征北的到来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他早就知道?难不成,他和于征北的命数真就到这儿,所以今时今日他会出现在酆都鬼城,亲自结束他这一生?
想远了……
他的命数得多奇怪,才能亲自到地府送这个人头,还把于征北也给带上了。
应该不至于。
虽然疑惑,虽然忐忑,霍驰也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到了崔钰所指的亭子里。
崔钰没有直接过来,而是看向带他们来的阴差。
“他是我召下来的,事出有因,不方便太多人知情,因此就没打这招呼,若有疑问,回头去问你们头子即刻,另外,他们到此的事情,无比保密,走路一点风声唯你们是问!”崔钰说完,冲着门口的方向一拂袖,“这就走罢。”
那些阴差冲着他抱拳施礼,顷刻消失。
等宅子恢复宁静,崔钰才踱着步子来到那亭子里。
霍驰的紧张源自崔钰的态度,崔钰似乎什么都知情,对霍驰来说,他就只剩对未来的猜测。
而于征北的紧张则是崔钰的脸……
这人长得可真丑啊……
他也见过阴魂,一般死之前什么样儿死后还什么样儿,这崔钰活着的时候就长成这样?那他是不是得让人给欺负死啊?
亦或是……可能古代的时候和审美和现在不一样,像唐朝以胖为美,崔钰那个年代以丑为美?
历史课上好像没讲过啊……
霍驰说,就魏征好看点儿,其他人都挺……不能是丑,是长得吓人。
那么……能当上这判官,是不是相貌有极高的要求啊。
在于征北胡思乱想的时候,崔钰已经坐到了他们对面。
飘忽的阴魂,在这一刻却是威严十足,让这二人思绪戛然,齐齐一僵。
“霍驰。”崔钰又念了遍霍驰的名字。
霍驰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是该赔笑还是只是应一声,他顿了下,才点头道,“我是……”
“好大的胆子,一个普通人竟敢贸然闯这酆都鬼城!”霍驰话没说完,崔钰猛砸石桌,无声响起,那凛冽嗓音却震慑一方。
座上两人同时颤动,双膝发软几乎滑落。
这种恐惧是由心而发,并无感觉,顷刻间就占据一切。
“你以为你为我酆都鬼城所用,便可为所欲为,无视规章制度,无视两界规范?”
崔钰再问,那声音气势,让霍驰莫名有种跪地认错的感觉,他的头越压越低,向来笔挺的腰板也弯出了个不小弧度。
霍驰都是这样,更别说是于征北了。
阴阳簿护他们安全,但总感觉,在崔钰的气势下,阴阳簿的能力渐失,他马上就要不能呼吸了。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小文员,在不做任何申请的情况下,胆敢打开入界入口,你可知,若是阴魂逆回,你犯下的是何等错误!”
“我……”
“罢了!”不等霍驰言说,崔钰猛一拂袖,阴风于阴阳簿两侧扫过,吹的页码乱翻,“来都来了,再说也是浪费口舌。霍驰,做人也好,入阴籍也罢,都不能冲动,懂不懂?”
“是,谨遵领导教诲。”霍驰垂首道。
“好在这个事情没惊动太多,不然……”崔钰叹了口气。
霍驰已然不知该说什么好,脑子里一片空白,该不该忘的也都忘干净了。
“我这回暂且能护住你,下次,你直接就可以入阴籍了。”崔钰愣愣的睨着他说,“身为公职人员,明知故犯自是罪加一等,到时候先到察查司罚恶司走一遍……其责罚,怕是不比人间那些穷凶极恶的轻。”
霍驰害不害怕他不知道,反正于征北是挺怕的。
他满脑子都是上刀山下油锅什么的……
阴魂怕不怕疼?
应该怕吧。
要不然它们怎么总是躲着人。
“血肉之躯无法在这极阴之地长留,长话短说,你贸然来此所为何事?”
霍驰让他吓唬的,都快忘了自己来干嘛了,也是让他吓唬的,他有种赶紧把事情办完赶紧离开的想法,更何况他边上还有个于征北,不过思绪已经乱了,找不到头的话就想到哪儿说哪儿,“我来这儿,是有几个问题。”
“直说。”崔钰道。
“我们前几天开了年终总结会,为什么所有流程都取消了,最后只变成了一个聚餐?”
“让你们大伙儿一起吃个饭不好么?辛苦一年了表彰表彰有什么问题?”
霍驰:“……”
于征北:“……”
这俩人瞬间无语了,如果说这就是真相……
那霍驰这嘴巴被抽的真的是啪啪直响。
“当然了,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很快,崔钰又接了句,“但是呢,这个吧,也是事出有因。”
于征北没觉出崔钰这话有什么不对,霍驰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崔钰嗓音中微妙的变化。
再看那双白瞳,不同刚才的犀利,崔钰的视线十分游移。
霍驰眯了下眼,好像,不太对劲啊……
“那敢问领导,到底,这个因是什么呢?”霍驰壮着胆子问了句。
“阴德册丢了。”
霍驰:“……”
这是酆都鬼城,但一瞬间他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他一个高就蹦了起来,“你说什么?!”
“阴德册丢了。”崔钰说,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见霍驰瞪着个眼睛,还拍了拍桌子道,“别那么紧张,好好说话。”
霍驰:“……”
他是来的酆都鬼城他看到的是判官崔钰是他的领导吧?!
这么这个老东西那么欠揍呢?!
他能揍他么?
揍判官会被抓么?会被扣阴德会被扣绩效么?!
算了他不在乎了,让他揍一顿吧!
……
阴德册丢了。
阴德册是什么东西,那等于酆都鬼城的中枢系统了。
那上面记录着每一个阴魂的阴德,其他所有部门的工作,都是围绕其展开的,阴德册丢了,那这酆都鬼城不就瘫痪了么。
这么大的事情,崔钰开玩笑似的就说出来了。
还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
他一个文职他都觉得天都捅出个窟窿了,身为一个判官……
你能不能严肃认真点啊!
从小亭子到崔钰的府邸里,大门一关崔钰也没了刚才那凶神恶煞的样儿,他捧起丫鬟送上来的茶杯,似模似样的吹了口并无白烟的杯口,慢慢饮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崔钰坐的四平八稳的,霍驰是真坐不住了,他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他真恨不得抢下崔钰手里的茶杯给他在地上摔个稀碎,“您能不能快点说能不能不要这么让人着急啊。”
“你们普通人啊,就是急躁,等死了就好了,没了七情六欲,就没有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情绪了。”
霍驰:“……”
于征北感觉,霍驰要咬人了。
刚那个崔钰说完东西丢了,就让他俩进屋了,这一路也不往正事儿上聊,慢慢悠悠的能急死个人。
好容易到地方了,又让丫鬟端茶倒水……
说起来那个丫鬟……
于征北往大堂那边看去,只见两排小纸人一顺水的站在门口两侧,小纸人都是红脸蛋粉衣裳,样子像人,但质感一看就是……那个殡葬店里糊出来的。
原来烧下来的不能真正的变成个人形啊……
那那些给光棍烧媳妇儿的……
于征北在心里啧了几声,这钱怕是白花了,那些小纸人一碰都直出响,更别说……
于征北猛地一僵。
他现在在酆都鬼城,算是生死攸关之际,他想的是些个什么东西啊?!
都赖霍驰,从那天之后他一直就……
于征北的脸,诡异的红了。
霍驰无意间一回头就看到了他这反应,他本来瞪得就大的眼睛更是差点瞪出眼眶。
他瞪瞪崔钰又瞪瞪于征北,他想说你俩能不能认真点啊!
这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这件事情呢,我们得从头说起。”崔钰不疾不徐的说。
“那您说,快着点,挑重点说。”
崔钰挑眉,略有不耐。
霍驰忙一伸手,“我不打断,您继续。”
“我呢,知道你,”见霍驰老实了,崔钰才喝着茶水慢慢道,“上次那个假币案,不就是你破的么,为此下面的领`导们没少夸你,我这脸上也有光。”
霍驰的嘴角抽了抽,全世界的领`导都一样,就没有个不打官腔的。
“霍驰,这个事情并非偶然,也并非一日两日,但所有人都将其视为正常,只有你……揪出了问题,把这个案子整个给铲了起来。”
“我那也是……算是职业使然吧。”感觉崔钰的话锋又有变化,霍驰就接了句。
崔钰笑着摇头,“因为是你,所以那案子才被发现才能破了,换成是谁都不行。”
霍驰默然,这话他没法接。
“所以呢,你今天能来这儿我也不意外,确切的说,我早就料到你能来了。”
霍驰眯了下眼,“那我此行所为何事,您都清楚?”
“差不多吧,也不是那么特别的清楚,”崔钰道,“前些时候,就一直有意外发生,不少寿数未尽的人被带了下来。”
这些人,应该就是那连环凶杀案的受害者。
“他们寿数未尽,处理起来也很麻烦,所以就一直关在罚恶司。本来呢,以为就那么几个,简单处理一下就完了,可没想到,送那去的阴魂越来越多。”寿数未尽,下面就没有可安排它们的地方,无准确户籍的阴魂不能入住,就只能放在钟馗那收押,但对这些阴魂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本身就是枉死,死后又遭受这样的对待,“罚恶司那现在是怨声载道,可是我们也没办法,通缉令发了,引渡人也一直在查,可就是找不到那个人在哪儿……”
“说到这里……”霍驰的思绪渐渐通顺了,他想起了在温泉酒店的那天,“我碰到他了,也找了引渡人去帮忙,可是,没找到。”
“我听说这事了。”
“领`导,”霍驰又往前坐了坐,但与刚才不同,他一脸严肃,“您觉着,引渡人真的可能找不到?”
崔钰未动,也未言语,他与霍驰对视片刻,胡须下的嘴唇微微一扬,“下面所有的东西,都是规划好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也有流程和制度。包括轮回井,包括将要投胎的那些人。就像是一本书,都印的清清楚楚,无法涂改也无法修改,可是……任何事情都没有所谓的绝对。”
霍驰沉默。
崔钰又笑了下。
“我们并非万能,也并非无所不知,我们同样不清楚未来,不清楚下一刻会发生的事情,我们盯着人间,我们掌管阴间,我们了解每一个变化每一个不同,但我们同样也在未知之中。”
崔钰说到这里,那紧闭的门突被一阵狂风卷开。
狂风砸到两侧的纸人,于征北眼见着那些丫鬟瘪了,又捏捏脸让它重新圆`润起来。
于征北:“……”
怎么还有这个操作呢……
崔钰看着那门皱眉,瞧着他被砸扁脸的丫鬟心疼,“我说,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冒冒失失的,你敲敲我那貌美如花的丫鬟啊,都让你给砸成什么样子了。”
于征北:“……”
貌美……如花?
这下面都是个什么审美啊!
“我等不了,我急!”于征北这一愣神,外面就冲进来个人,不同崔钰的压迫,这人像带着龙卷风,他一进来,这屋里仿佛就沉浸在气流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在飒飒作响。
于征北和霍驰被阴阳簿护着,阴气不能靠近,但也有种头发随风摆动的感觉。
这人是……
钟馗。
霍驰说过钟馗的长相,他和崔钰,丑的各有特点……
但看惯了崔钰,再瞧钟馗也不觉得怎么难看了。
这大概就是……审美同化吧……
于征北觉着他俩不能在这地方多待,待久了怕不是会被影响。
一身紫袍的钟馗坐到桌上,那双眼睛跟灯泡似的死死盯着霍驰,刚经历了心情的快速起伏后,霍驰这会儿平静得很,见钟馗看过来,就礼貌颔首道,“您是罚恶司的钟馗判官吧,您好,打扰了。”
于征北:“……”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对话……
怎么还弄出了句打扰了。
钟馗对霍驰这话并没太大感觉,更没发现不妥之处,他直接问崔钰,“你们说到哪儿了?”
“刚要说,你这不就来了。”
钟馗敲了下桌子,“没办法,等不了,听他们说人来了,我就赶紧过来了。”
“听二位判官这语气,怕不是早就知道我会下来。”
“并不知情,”崔钰道,“只是猜测。”
“猜测。”
“通过那假币案,通过对你的了解,我们猜测你会下来。”
“这个猜测可真是大胆……”
“也非胆大,你这不是来了么。”
“那判官觉着,霍驰为何会来,而二位等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刚说过,这酆都鬼城归我们所掌控,也并非完全交由我们,有很多事情……”
“哎哎我娘哎!”崔钰没说两句话,就让钟馗一嗓子给嚎断了,“我说都这个时候了咱能不能好好说话,别绕那些弯弯肠子了,我要累死了!”
崔钰一脸无奈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好好,我不绕不绕,你说行了吧。”
钟馗哪管他什么心情,一拢袖子就转向了霍驰,“我直接说,我们阴德册丢了。”
“这个崔判官已经说过了。”
“对,那东西丢了,十万火急的事儿,本来以为是个小失误,马上就能找到,可是我们翻遍了整个酆都鬼城也没找到阴德册的下落。”
“整个酆都鬼城?”
“是的,翻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他连油锅里面都翻了,所有边边角角,所有能够藏的东西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阴德册没找到,倒是把他那罚恶司的卫生好好收拾了一遍,把炸出来的那些个……钟馗的咳了声,都是被这姓崔的影响的,他也开始胡思乱想了,他整理了下思绪,接上刚才的话,“酆都鬼城并无阴德册的下落,我们怀疑,它会不会被带到人间去了。”
霍驰狠狠的抽了口凉气,他往崔钰那看,崔钰冲着他一点头,“是的,我们几个怀疑,阴德册或许被带到人间去了。”
“阴间的东西……它怎么能带到人间去?”
“那我问你,你是怎么下来的?”
霍驰不语。
他能下来,是因为有这通往下界的门,这二界并非全无关联。
也就是说……
“继续刚才的话题,”崔钰往钟馗那看去,见后者没有插言的意思才道,“这里的一切我们都了若指掌,你能来,钟馗立刻就会知道,同样的,如果真有人擅闯这酆都鬼城,他们的结果和你们是一样的。”
崔钰刚才说的婉转,但霍驰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问崔钰引渡人是否真的会找不到一个普通人。
崔钰的意思是,酆都鬼城看似在他们掌握之中,却也有意外之时。
他无法给出霍驰回答,因为……崔钰也在怀疑。
是的,这酆都鬼城,或许并非他们想的那么太平。
霍驰来这,鬼差立刻出现将他们擒住,因为他们是普通人,可如果…
把阴德册带出去的,是这酆都鬼城的阴魂呢?
那么……
他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殡葬店老板的失忆,还有那无法记录的杀人犯。
崔钰和钟馗早有所察觉,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这番话。
“我们一直在竭力寻找,但效果甚微,”从阴德册丢失至今,就与阳间那连环杀人案一样,全无头绪,也没有一点进展,本说这是阴间的东西,与阴`物相触会有所感应,可结局仍旧没有变化,“我们派出了很多阴差,引渡人,及连你都不知道的一些阴魂,可是……”
“这酆都鬼城可能有与普通人暗中勾结的人。”钟馗接下了崔钰的话,“他们相互照应接应,把阴德册偷到了人间并藏起来。”
如果单是普通人,他们完全可以应付,若只是个阴魂,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问题。
怕就怕,这二者相互勾结。
“无论派出去多少都没有一点关于阴德册的下落,”钟馗道,“若是这酆都鬼城真的出了叛徒,这种结果也是无可厚非的。”
本身就存在叛变者,所以派出去也只是走走形式罢了,即便看到知道了,也不会通报给他们。
而且……
阴德册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觉着一两个人或是阴魂是无法完成的,这其中应该有不少人参与,可能还包括很多高职位的人。
他们寻找无果,又没办法在这酆都鬼城大肆盘查,一旦被对方发现,他们察觉到可能是阴阳两界相互勾结,那就容易打草惊蛇,这阴德册的下落更难找到了。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霍驰出现了。
霍驰的那个假币案给了他们不少希望,然后他们又去查了下关于霍驰的事情,霍驰已经有所察觉,所以等这疑惑变大,霍驰自然会来这酆都鬼城。
届时他们在详谈这事情。
现在,霍驰来了,他们终于等到了他们想要的人。
“这件事情,不能闹的太大,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霍驰,只能仰仗你了。”
霍驰:“……”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崔钰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