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旗易帜?”
拿着梳子的手一颤,怀蝶不可置信地瞪着儿子。
“是,待会我就去军营找虞副将他们。”沈先深吸一口气,“这事,越快越好。”天知道今日清晨他是如何步履维艰地穿过那道月门。
改旗易帜,从今往后再无沈家军,只有大易的王军。
梳子拍上妆台,“沈先,你疯了吗?你父亲才下葬,你就要让沈家军跟了别人的姓?”怒目而视,怀蝶恨不得一巴掌扇上这不孝子,“你可知沈家军能有今天成就,耗去了你父亲和你祖父多少心血?”
而他却要将如此一支拥有精兵强将的军队,拱手让人?怀蝶气得浑身发抖。
“我当然知道。”瞥了眼娘亲捏紧的双手,沈先硬着头皮,“娘,做出这个决定的确很难。可如今形势迫人,沈家军一日顶着这个姓,便会让人多一分猜忌。而侯府,尚无能力保住他们。”
虽陛下说允他一个官职,但沈先也知没有当着朝臣面说的话,不必当真。更何况,当不当官,都不能保住沈家军。
现在的沈家军,拥有陛下最忌讳的东西。
“尚无能力?难道就因为你父亲去了,你就要如此轻看自己,轻看咱们忠勇侯府吗?”撑着妆台,怀蝶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我们养你这么多大,不是让你替沈家丢脸的。”
丈夫遭难而去都生生忍住悲痛的女人,此时对着寄予全部希望的儿子,只有绝望。
“你姓沈,你的父亲是沈景曜,沈家军也姓沈。”五指扣住妆台的边缘,怀蝶咬紧牙关,“我不同意。我也不许你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你死了这条心吧。”
随之话音暗淡的是一宿未眠的眼眸,沈先露出一抹苦涩。
“我必须这么做。”衣摆撩起双膝跪地,再次抬头,他的脸上写着坚决,“今日我若不让沈家军与侯府划清界限,明日沈家军便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也有可能是你想多了。”怀蝶当即反驳,“三位副将还有离参将,他们跟随你父亲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何种场面没有见过?何种险境没有遇过?就因着沈家军的名头,难道就能抹杀他们征战沙场稳固江山的成就?笑话。你不能,陛下也不能,没有人可以这么做。”
“陛下当然可以这么做。”怒目圆睁,沈先拔高了嗓门,“他们食君俸禄就该忠君之事。征战沙场也可以说是为了他们自己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稳固江山,反问一声,这江山又是谁的?”
撑大的眼睛始料未及地注视着他。怀蝶颤抖着双唇:“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只是告诉娘,陛下和那些看不顺眼沈家军的朝臣会说的话。”
昨夜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设想过娘亲的反应。但亲口说出亲眼目睹,娘亲的一席话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可,他已无退路,沈家军也没有。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忠勇侯府和沈家军要想一块活下去,唯有这么做。
“您可知占副将昨日已入宫面圣?”再度开口,沈先已冷静下来,“离参将告诉我陛下已经收了沈家军的兵符,还令沈家军暂不回漠北。占副将自请进宫就是为了保住沈家军。他,知道占家早已不是原来的占家,可他还是去了。”
抓着妆台边缘的手有些迟疑,“占副将,占戚言?”
沈先看着娘亲:“正是。”
“……占丞相和娘娘于沈家军有恩。”
一抹诧异划过,沈先思忖着,“若是如此,我们是否更不该让占副将冒险?”他并不知占家太多事,但此时似乎可以利用这一点劝说娘亲。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听离参将的意思,三位副将本都欲要进宫讨个说法。不仅是为了半年之后拔营回漠北,更是为了父亲的不幸反倒被栽脏莫须有的罪名。他们不甘,也不愿忍让。”
把脑袋终年别在裤腰带上,眼里只有荒漠飞雪,行军打仗。不认输不屈服的血性,早已渗透进沈家军一众将士的灵魂深处。
长吁一口气,沈先嘴巴发苦:“可您别忘了。无论沈家军属于谁,镇守边关血战沙场的时候,他们都是大易的王军。而这点,才是真正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话到最后,神色亦逐渐凛然。
怀蝶在凳子坐下才察觉,不知何时双腿已有些发软。怔怔地望着儿子,记忆中稚嫩的笑容添了抹忧愁,曾单纯无虑的眼眸覆上薄雾。
近在咫尺,明明不遮不掩一眼就能看懂他的心思,又仿佛看不透。
“至刚易折。”
就像挺直的背脊,若不愿伏低,永远不会看到脚下的石子。
“可是,副将他们会轻易答应吗?”眉宇间有了松动,怀蝶仍心存疑虑,“他们会听你的吗?”
当然不会听。他甚至可以猜到尤其是那二位,应该会按着他的头替他们的将军教训他这不孝子。毕竟怒气翻涌的时候,谁还顾及他的身份。
不过,那又如何呢?
淡淡一笑,“我会好好劝说。”
“不,最好再等一等。”双手无力搁上膝头,怀蝶只觉心头梗得慌,“我都听不下去,你要副将他们如何信服你?先儿,就没有万全之策了吗?亦或者,或者……”声音渐失,她说服不了自己还有真正的万全之策。
仿佛知她所想,沈先轻轻摇头:“这就是我能想到的两全法子。”
顿了顿,复又说了声,“陛下不会动他的王军。”
即使不避免仍会带着猜忌,但牢握在掌中的兵权才令人更放心。
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啊。
步出主屋,一眼望见那抹青色。
懒洋洋地倚着月门,无聊地拨弄着藤蔓的嫩叶。待他走近了,揪下一片无辜,“现在就出发?”
微微颔首,目光在一折再折的叶片流连,“府里的事,麻烦你了。”
客气得让苍泠侧目,“又不是你侯府总管,我只负责保护夫人。”丢下叶片,视线越过他身后,“就是不知夫人一大早被你气完,今儿还会不会出门?”
“……应该不会了吧。”话出口,沈先发现自己回得过于顺口,遂立刻板起了脸,“胡说八道,我那哪是要故意气我娘,分明就是摆事实讲道理。”
“哦。”
淡淡应下,苍泠转身穿过月门。
纵使沈先迟钝,也听出了他的敷衍。板正的面孔不由垮下,疾步追上,“喂,你那是什么态度?我真给我娘讲道理来着。”撇除嗓门大了些,他一直都有好好讲。
他未见先一步的人掩去了笑意,只见其散漫踱步的背影。
眉头一皱,“昨晚睡得可好?”
“唔,还不错。”未回头,苍泠伸了个懒腰,又顺势捶了两下背,“就是床还硬了些。”
“呵。”无言以对,沈先干脆报以冷笑。
有地上硬吗?他都没睡着,光想沈家军的事和……脚步顿住,不自觉地从削瘦的肩膀、细腰窄背……强健有力的双腿,直到脚踝,直至——
对上狐疑的桃花眼。
“怎么还不走?”
猛地回神,“走,即刻走。”慌乱躲闪,沈先只觉两耳似乎能听到砰砰的心跳,“你、你没事可到处逛逛,熟悉一下侯府。”
“……你还走不走?”
张着嘴还想交代的沈先,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下一刻,自己忍不住心虚,落荒而逃。
上挑的眉尾,一双桃花眼笑意盎然。
改旗易帜?亏沈先想得出来。
摸了摸下巴,两手往身后一背,苍泠继续踱起了四方步。慢吞吞晃悠悠,这回,他没有犹豫朝着人少的院墙而去。
不多时,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墙头。
……
话说沈先在半个时辰后到达了城外的军营,然还未开口就被守卫的士兵请进了主帐。
离洛沉着脸。他的身旁,虞仲渊也是一脸凝重,眉头紧缩。
“昨夜,范副将死了。”
犹如一记闷雷落下,沈先愣在原地。
“嘴里有黑血,军医说应该是中毒。”
没有起身随手指了张椅子,离洛现在怄得七窍生烟,自是顾不得礼节客套。
“你今天来不会是想通了吧?说吧,准备如何跟我们划清界限?”
还处于震惊中,沈先慢一拍地张嘴——
“划清界限?划清什么界限?”副将虞仲渊先跳了起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沈先这才发现离洛似乎早料到今日自己会过来。可虞副将的反应,明显是完全不知情。
想起昨天的交谈,沈先不禁头皮发麻:离参将可真够诚实的,说“未曾”还真是“未曾”。这下好了,三个副将,一个死了,一个在宫里生死未卜,第三个瞪眼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
“你们哑了?说话啊。”
沈先看向离洛。
“是参将说,还是我说?”
冷冷一瞥,离洛不为所动,兀自言道:“在这之前,我们首要考虑的,是该如何处理范副将的死讯。”
“还能如何处理?上报兵部、刑部。倒是你,从昨晚拖到现在也不说究竟是为什么?”原来虞仲渊已做了决定,却愤然地瞧着身旁之人,“云廷的尸身都冷了,难道你要看着他腐烂成白骨才开口?”
沈先未插话,看着他们。
“沈先,你说呢?”
却被离洛指名道姓。蓦地一凛,沈先迎向似是而非的眼眸。
只见离洛平静地扯开嘴角,“现在军营中除了我和虞副将、军医,并无第四个……”他一顿,“你是第四个知道的。”
沈先不信:“第一个发现范副将尸身的是谁?”难道不该是巡夜的士兵?
余光波动,“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