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拜见过夫人后,苍泠在沈先的院子住下。
屋挨着屋,仅一墙之隔,打开窗户正对梧桐。
“这屋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夕阳西下,透过敞开的门窗洒落一室余晖。墙面光洁像是重新整修过,地上铺着木板,屋子里头有一股未散尽的桐油味。
沈先一边擦着火折子,一边随口道:“少时被我娘关在里头念书,后来改成了习武练功用。”
苍泠“哦”了一声,回头却差点被吓出魂。“你是傻的吗?”一口气吹灭蜡烛,夺过火折子,“还是鼻子失灵,这么大的味都闻不出?”
看着空空的两手和烧焦的烛芯,沈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差点闯了祸。抓了抓鬓角,讪讪一笑,“对不住。”
“不用道歉,你没对不住我。”在桌旁坐下,苍泠望向铺叠整齐的床榻,弯了弯唇角,“烧的又不是我的房子。”
手一顿,沈先张嘴就要反驳。话还未到嘴巴,转念一想,忽又觉得:似乎挺有道理。
“对了,方才拜见夫人,你为何不照实说我是你找来的护卫?”却说他暂时无处可去,要在侯府借住一段时间。
“我娘跟人精似的,用不着明说。”不以为意,沈先提起茶壶,“但是她身边的丫鬟老妈子可就不好说了。”摸了摸冷热,然后翻过两只茶盏,一一沏上。
“她们?寻常妇道人家,你担心什么?”接过茶盏,苍泠随手搁下。茶水是凉的,显然他们进来院子时遇上的那个仆从并未换过热茶。
“当然不是担心张嫂她们几个,”沈先也没有喝,端着茶盏,望向敞开的屋门外,“她们跟着我娘许多年了,我也不怀疑她们对我娘会别有用心。只不过,我曾听贾护卫说过,下人之间闲着无聊也会东拉西扯。就像外面一些个街巷传闻,他也经常给我讲。”
哪家的公子娶了谁家的闺女?张家的小狗咬了隔壁的兔子。卖猪肉的生了大胖小子,嚷嚷着要给左邻右舍送鸡蛋。
东家长西家短,李家的婚约王家的生意。
聊起过去嘴角不由扬起,“有时听着听着,诶,你还别说,市井人家的生活也挺有趣的。”
抿着唇不言一语,苍泠瞧着他心情愉悦地啜了口凉茶,接着,皱起了眉头。
“好苦。这谁泡的茶?又苦又涩,简直浪费这上好的春茶。”
手肘搁上桌沿,“市井人家可没上好的春茶。”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低眉浅笑,“再说,凉茶哪有不苦不涩的?”
“……可这也太苦了。”放下茶盏,沈先赌气似地站起身,“不行,我得问问是谁打扫的院子泡的茶。”
奇异的目光瞥向他,“不过一杯茶。”苍泠只道自己方才是无心调侃,他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不是一杯茶。”不想,沈先的脸上却没了笑意,“疏忽懈怠,这是在下侯府的面子,不给教训以后都不会长记性。”
蓦然一愣,苍泠似乎体味到了某种,意思?
但沈先并未给他时间细想。
很快,院子里站满了人。从赶车的小厮、做饭的厨子到侯府的守卫,还有十来个丫鬟、仆从打扮的下人,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
苍泠粗略一扫,约莫三十来人。但并未见夫人院里的人。
只见沈先一手茶壶,一手背在身后,抬脚便走到方才遇见的仆从跟前。
“这是你泡的茶?”直截了当,没有多余的问话。
仆从战战兢兢地点头:“是,是奴才泡的。”
沈先背朝廊下,苍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哐脆”一声。
紧接着,“跪下。”
冷若寒霜。
……
躺在软绵暖和的床榻,苍泠闭着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犯错的仆从跪倒在地,茶壶破碎的瓷片扎破了单薄的布料,两个膝盖血迹斑斑。
所有的下人包括地位高一等的侯府守卫,脸上的惊惧皆是来自于他们的小侯爷。
“老侯爷已逝,夫人也将长居佛堂不再过问府中事宜,从今往后这侯府当家作主的是我沈先。”负手而立,一身白衣素净刺目,“为免将来再出现像今日这等怠慢客人之事,我便现在就将这侯府的规矩再重申一遍。”
“只一条,吃我侯府的饭,做我侯府的仆,就当尽心尽力忠于侯府。”
口气张狂,居高临下,睥睨众人。
“谁若要起二心,下场就像这茶壶。”灯火通明中身影孤立,他突然又笑语轻切,“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学那陈九。至于下场,可能,还不如这茶壶。”
这一刹那,苍泠明悟过来了……
“睡不着?”
“嗯,许是换了张床。”
随口应着翻了个身,苍泠看向床榻前打地铺的沈先。迟疑了一下,开口:“其实只要他们的卖身契还在侯府,应当也会有所顾忌。”
窗户支棱着,透进几分月色。
“不见得。”黑夜里,沈先的眼眸晦暗不明,“陈九的卖身契也在我娘手中,可他的心里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主子。侯府待他不薄,可是这么多年他也未改变过,说起来,倒也算得是真正的忠心不二。”
带着嘲讽,又似有感慨。
“可惜这份忠心到头来却成了一把双刃剑。”翻身仰躺,双手交叠在胸口,沈先望着顶格,“抱歉,今日之事我虽不是早有预谋,但也算不得临时起意。只是,它梗在我心里拔不出来,很难受。”
眼睛眨了眨,苍泠知他是指借自己的名头。
“你不用总向我道歉,他们与我也没有关系。”为树立威信,及敲山震虎,沈先的举动一点也不像沈先。但无论他做什么,确是与他没有直接干系。
何况,自己也不是菩萨投胎转世,还不如沈先。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自嘲,苍泠面朝床顶闭上了眼。
自沈先让他今晚与自己同住一屋,待他那屋子的桐油味散散再住。他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张床榻,而沈先则主动打了地铺——沈先自己才是心软的那一个吧?
“我已经同我娘商议过,再过段时日就想办法将卖身契还给他们。”
听,沈菩萨又在痴人说梦。咧了咧嘴角,苍泠道:“寻个由头逐出侯府,亦或者另寻事由让他们离开,我觉得都不是好法子。相反,短时内你若如此必定会令有心者起疑,届时只怕你有心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非但不领情,还反咬你一口。”
若要比人心险恶,苍泠自觉“当仁不让”。
“可若侯府的人越多,我怕万一……”
听听,砸茶壶逼人下跪的沈菩萨开始矫情了。
“嘁,”睁开眼,苍泠忍不住啜牙花子,“你是在给自己立牌坊吗?小侯爷。”
仰躺的身影下一瞬侧过,沈先没好气地瞪着床榻:“骂人就骂人,别拐弯抹角,我听得懂。你不就想说我可以直接赶人走,还非得弄这么一出吗?”
“错了。”骂他这点倒是没错,漂亮的眉眼弯了弯,“我是想建议你,不要急于一时将侯府的人遣散,小心得不偿失。”
“是担心动静太大反而招来猜忌对吗?”
原来他懂啊。
“可是今日你也看到了,光侯府就三、四十人,还不算亲族。”一人一条性命,他沈先,赔不起。
“沈先啊,有时觉得你挺聪明,怎么笨起来如此令人刮目相看?”终还是没忍住,苍泠叹了口气,“难道你就没想过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
“嗯,”一抹狡黠划过,“既然你都准备装跋扈的小侯爷了,还差这一星半点的吗?”好歹曾经也是个纨绔小世子,怎么如今端着了?苍泠不禁失笑。
沈先“啊”了声,也呵呵笑了起来:“跋扈的小侯爷不还把床让你睡了。”
“那是你怕我起夜烧了你的房子吧?”那阵阵的桐油味,啧。
“错了,我是怕你认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