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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我娘就喊人洒扫庭除,换新陈设,置备酒饭,好等晚间我爹回来了,为他接风洗尘。
我跟在娘亲身后跑来跑去,只见我娘脸色很差,不知是昨儿没睡好,还是今天天阴照不出光彩来。
更易察觉的,是她身边冷清了很多,少了那一声声胡搅蛮缠的“夫人”、“夫人”。
我想起昨晚听戏时窥见的秘密,便拽拽我娘的衣角,问她:“娘,你今天不念四书五经啦?”
她随口敷衍着:“不念了。”
我越发猜到了什么,小声道:“你跟花姨娘怄气啦?”
她瞧了我一眼:“没有的事。”
安静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扒拉她衣袖问:“花姨娘是不是不喜欢爹爹呀?”
虽然花姨娘至今还没见过我爹,可府里有目共睹,她曾撕了我爹的信,烧了我爹的衣裳,砸了我爹碰过的家什器具。
只是除了我,没人猜得到她为什么这样发疯。
我娘仍是淡淡地说:“她也是你爹的老婆,怎会不喜欢他。”
“她不像爹爹的老婆。”我眼睛太亮,却是童言无忌,“她像你的老婆。”
我娘的柳叶眉突然竖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你……”她用极少见的厉色逼问我,“谁教你这么说的!”
娘亲从没这样凶过我,我一下子吓哭了:“没没……没人教我。”
我娘用很严厉的目光盯了我好一会儿,似在试探我有没有撒谎,可一看我哭得委屈,她也就缓和了脸色,叹息着拥我入怀。
她拿起绢帕为我擦泪,又叮嘱我说:“这是混账话,以后千万不要说了。”
我也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可怕她又凶起来,我只能哽咽应着:“不……不说了。”
娘亲没再骂我,还给我拣了两块糖瓜吃。可我心里还在赌气,想着她那样凶我,我要去羲和峰找爹爹诉苦。
我跑到后院的马厩,刚好车夫在装车备马,有好些金银器皿并新制衣裳要送上山,我便央着那车夫载我一程。
那车夫没有尊夫人的命令,哪敢带大小姐出门乱跑,于是连哄带劝把我打发到一边儿。眼看天要下雨,他在车盖上铺了块毛毡,随即策马行车出了宫府,一路往羲和峰去。
只是他粗心大意,光顾着闷头赶路,却不曾留意我早已爬进车里,钻到衣裳箱子里藏了起来。
还没等出汉京城,我就后悔了。只怕爹爹知道我偷跑出来,也会和娘亲一样训斥我。倘若现在喊车夫回去,娘亲定会重重罚我,少说也要抄二十遍的《女诫》……犹豫了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就迷迷糊糊缩在衣箱子里睡着了。
宫颜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回到最初的话头:“各位施主的来意,是询问天器府陈奕的事罢?”
“是。”萧凰点头,“小师太若能知无不言,我等感激不尽。”
宫颜沧桑地叹了口气。她将双掌合十,默念了几句佛经。
正念佛时,藏经阁外飞过一群寒鸦,“咿咿呀呀”叫得凄惨,如在哭悼无名无姓的亡人。
那天在衣箱子里,我是被雷声惊醒的。
我揉了揉眼睛,把箱盖子撬开一条小缝。微寒的雨腥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只听见车外头雷声隆隆,雨点哗啦啦往地上乱砸。透过阴暗的小窗,我看到一片水磨砖墙,认得是天器府的庭院。
我又转头往车前张望,只见马和车夫都不见了。马大抵牵去了槽里,车夫想是先把车停在廊檐下,自个儿去躲雨吃酒去了。
周遭不见一人,我心里好生害怕。雨太大又不敢下车,只想着等雨停了,赶紧找我爹爹去。
我缩回衣箱子里发呆,过不了多会儿,忽听见外头“挞挞挞”、“挞挞挞”……急劲的马蹄声踏雨赶来。那人在车外不远处勒住缰绳,“嚯”一声翻身下马,好似下拜在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嗓音我认得,就是我爹的得意门生,天器府的大师兄陈奕。
上次来天器府,他帮着爹爹照看我一会儿,还给我演了几招武功,所以我记得他的声音。
而后,我又听见了爹爹的声音,也不知他从几时站在了庭院里。
他问陈奕:“十四霜呢?”
一闻此言,众人的神色都是一紧。十四霜更是凝重了脸色,不自觉捏紧了掌心的茶杯。
滂沱大雨中,只听陈奕师兄沉默了片刻,说道:“弟子无能,至今仍未寻到。”
天边滚过一声闷雷。我爹爹没有答话,但我隐约猜到,他的脸色该是十分愤怒。因为陈奕接下来的言辞,分明透着掩不住的畏惧:“弟子办事不力,枉为天器府门生,乞请师父将我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他话声虽有畏惧,但又十分坚定,一半是请罪,一半却像说出个盘算了很久的决定。
我爹爹当然听得出来。他冷厉说道:“你想退出天器府,不必拿十四霜当藉口,直说便是。”
陈奕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求恳道:“弟子家有年迈老母,身缠百病,无人照看,只求师父成全弟子孝心,放弟子解甲归乡。”
“呵!”我爹爹一声冷笑,连我远远听着,都不免有些胆寒——
“你是为了谢家的事罢?”
听得“谢家”二字,十四霜的呼吸深深一凛。
她很明白,宫颜即将要说下去的,相距真相只有一线之隔了。
陈奕师兄被我爹看破了本意,慌道:“师父——”
“蠢材!”我爹打断他,“平日里我教你武功,教你兵法,几时教过你这等妇人之仁!”
“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不明白……”陈奕话声沉痛,“家国大业固然重于泰山,开疆拓土固然光耀无上,可是长留谢府百十口无辜老小,却又做错了什么?”
“成王败寇,哪有甚么对错之分?”我爹声声掷地,“谢家贵为公侯王孙,却力主亲和犬戎,甚至与犬戎婚姻往来。如此异党不除,蛮族几时能灭,四海八荒几时能一统,我天器府的千秋霸业,又几时能立!”
“喀嚓——”“砰——”
十四霜和萧凰手里的茶杯同时裂开了。
但凭这寥寥数语,她们已能接续起全部的线索,那血淋淋的真相不言而喻……
谢家灭门的真凶,正是萧凰的师门天器府。
想起多年前朝中暗流汹涌的战和之争,萧凰这才幡然醒悟——谢家究竟为何惨遭血洗。
早先听泥犁寺老僧和十四霜所述,小满的母亲、谢家的夫人本是犬戎女子,与王爷恩情甚笃。
谢氏虽风尚淡泊,不喜朝堂党争,但毕竟贵为公爵,与天子亦有私交。谢氏既然坚持主和,主战派便难以占得上风。
可偏生天器府——尤其是掌府宫世遗,却是再强硬不过的主战派。
战和两派的权斗愈演愈烈,但是宫世遗一向深沉谨慎,既置身于殿陛之下,不能贸然与主和派的贵戚谢氏交恶。
于是,他便使出那极为险恶的下下策——
将嗜血成性的妖剑十四霜,辗转送进了长留谢府。
然而,或许连他也没能想到,谢府风气太清,人心向善,十四霜入府两年,居然从未勾起过一丝杀念,甚至还成了幼女的玩伴。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他将十四霜的风声“泄露”到江湖上去。五大门派闻风而动,大举前往谢府问剑。
沉睡两年的十四霜,便在那一众贪婪暴戾的武林豪客面前……
出鞘了。
……借剑屠门,四两千斤,了无痕迹。
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萧凰的手被子夜轻轻安抚着,可还是止不住无力的颤抖。
她怎能想到——哪怕想到了,一时又怎能接受……
害死谢家满门的祸首主谋……
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那么……
那么……后来……
她禁不住想到更为可怕的因果。
……后来的,犬戎公主呢。
陈奕被我爹的威严压得有气无力,但他还是要说:“可是犬戎国早在三年前就已示好言和,若不是……若不是我们遣人劫走犬戎的进贡,谎称犬戎违约,这场流血无数的夏戎之战,本是万万不该遭致的啊。”
我爹一声长叹,恨铁不成钢。
“陈奕,我当真看错了你。”他说,“原以为你胚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软弱无能的窝囊废。”
“师父……”
“跟了我这些年,你竟还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爹冷冷道,“若天底下英雄豪杰,个个像你这般菩萨心肠,舍不得这个、看不得那个,哪里还有什么五帝三皇,哪里还有什么太平盛世!”
只听得雨声越来越凌乱,陈奕无言以对。
我爹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退府的事,我不准。”
陈奕颓然应答:“……是,师父。”
“下去好好想想。”我爹的声音越来越远,“明天来汉京见我。”
陈奕没有声响。
我不敢出来,继续躲了一会儿。雷雨仍在肆虐,却不知陈奕是不是还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