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没有机会向杜长闻解释当初那件事的始末,但渐渐的,觉得不解释也没关系。他回顾杜长闻最初招他进实验室,以及后来说的这些话,开始怀疑自己能成功得到这个助手的岗位,根本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凭借杜长闻基于同情而产生的好意。

  他觉得这样也好,至少杜长闻不是讨厌他,同情就同情吧。

  第二天,他把伞还给杜长闻,对他说:“谢谢。”

  这座城市的秋天并不冷,仿佛只是温和版的夏日,等海风真的带上凉意时,就快入冬了。

  这日早晨没有课,他一大早就出了宿舍往俪大走。贾依然的实验已经启动,他要帮忙招募被试和准备材料,同时杨斌那边也有需要编程的任务。所以现在一旦不需要上课,他就往实验室跑。

  来得太早了,又是个阴天,天光泛着青灰,学校里的树木呈现出橄榄绿的暗色调。哲学楼老旧低矮,墙面的白砖也在雾霭下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灰色。楼前的立柱遮挡了光线,踏进门厅,就更暗了。夏镜走上楼,一个人也没遇见。

  他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并且摸清了规律——楼里总要到中午前后,人才会多起来,但杜长闻更多是上午来,下午和晚上,反而可能有事要走。

  在实验室看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课件,杜长闻果然来了。

  两个人打过招呼,夏镜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到咖啡机面前,按下按键,同时在杜长闻将将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扭头问:“杜老师,帮你接杯咖啡吗?”

  他连着来了几天,已经知道杜长闻上午工作前都会喝咖啡。

  咖啡机制造出的背景音中,杜长闻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好。”

  夏镜跟着杜长闻走进办公室。这间屋比外面那间小很多,只有一张L型木桌,一把电脑椅,外加一面墙的书柜,余下的空间就只放得下一套小茶几,可怜兮兮地挤在窗户下。

  杜长闻的咖啡杯放在桌面,夏镜走过去拿,杜长闻就站在电脑椅前,脱下他的薄呢大衣。那是件深棕色的切斯特大衣,杜长闻将它搭在椅背上,它就以一种柔软的姿态垂下去。

  夏镜拿起杯子,抬了抬眼,视线扫过杜长闻的手,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修长的手指按在深色大衣上,因为松开大衣的动作,从面料上一划而过。

  收回目光,他转身走出去。

  很快,他将接好的咖啡送回来,杜长闻已经坐在电脑前准备工作。夏镜没再打扰他,放下咖啡后离开,在外面看课件。

  到了中午,杜长闻才从办公室走出来,大衣又穿回他身上。夏镜听见动静微微抬眼,看见大衣后面的领子竖起来,柔软地贴着杜长闻的发根。杜长闻脚步不停,同时收着下颌整理衣领。夏镜没说话。

  快要出门时,杜长闻忽然停住,看向贴墙放置的小桌。上面放了一株小小的盆栽。

  “谁放的盆栽?”杜长闻转过头问夏镜。

  夏镜抬头回答他:“师姐放的。”

  前两天贾依然带来的。她在学校礼堂广场上遇到社团活动,是为贫困女童上学的募捐,捐款有机会抽奖。她捐了一笔,恰好还抽中这个盆栽,顺手就带到实验室来放着。

  “之前有人养了一株盆栽,不知道什么品种,招来不少小虫子。”杜长闻说。

  “我们楼层低,蚊虫多。”夏镜说:“我之后问问师姐,这个招不招虫。”

  杜长闻说“好”,走出实验室。

  夏镜在他走后专程拿起手机查了下盆栽品种和习性,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招不招虫,于是放下手机,吃饭去了。

  下午他又回到实验室。这几天他一直在看统计学的课件,其实基础知识还好,多少都有基础在,但俪大心理学系的统计课考试会结合案例来考察,需要针对具体案例的数据情况当场分析。期末已经临近,夏镜不敢懈怠,这些天一直在对照着课件资料里的案例数据,一个个练习。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夏镜看得头昏眼花,但一看手机,“周小美”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着,就觉得课件也没那么难堪。按了按额头,夏镜还是接了电话。

  周小美先还寒暄了几句,在做什么,生活习不习惯,诸如此类。但夏镜的回答总是很简的几个字,周小美并不擅长延续话题,又或许是对这些无意义的对话失去了耐心,终于放弃这种无关痛痒的关心,说到这通来电的最终目的:“你记得给你爸打个电话。”

  发现夏镜没有应答的意思,她继续说道:“就算他怎么错,也是你爸,你总要顾忌他的面子。他也承认自己脾气急,嘴上不说,心里是知道的,你打个电话,服个软,和和美美的才像一家人。”

  夏镜轻笑了一声:“服软?”

  “是啊,难道你还等他给你服软吗?他本来工作就不顺心,在家难免脾气不好,都是一家人,你也要体谅体谅你爸,不能这么狠心。”

  “是么。”

  “你是不能这样啊。”周小美有点着急:“你也不是小孩了,怎么不懂呢?搞得一家人不愉快,你没有错吗?”

  “是吗?原来搞得一家人不愉快的是我。”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记仇呢?”周小美似乎努力压抑着怒气,语调就显出一种怪异地低沉,听上去更让人疲惫,仿佛埋在深水里,无尽地要往下沉。

  夏镜没说话,周小美的指责就一句接一句。

  “夏镜,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他也知道后悔了,你服个软,他也就不生气了。”

  “他脾气不好,你难道就好吗?一声不吭跑到外地念书,你和我们商量过吗?”

  “我们把你养大,是希望有个孝顺的孩子,有个和睦的家庭,你怎么说跑就跑。”

  “你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夏镜看了眼窗外,天阴沉着,像是风雨欲来,可总也等不到的那种不痛快。

  “妈。”夏镜最后说道:“既然我犯了这么大错——”

  他正说着,实验室的门打开,杜长闻走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长闻见他在接电话,只是点了下头,往办公室走去。

  夏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杜长闻笑一下,他看着杜长闻打开门,往里走,身影被缓缓关闭的门遮挡住,然后对着电话补全了后半句话:“那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门轻轻关上了,夏镜说完最后这句话,也挂掉了电话。

  室外的沉闷似乎弥漫到了室内,夏镜开了点窗,但一丝风也没有。或许是天气的影响,或许是其它,夏镜觉得自己像是感冒或宿醉,太阳穴一跳一疼。

  重新打开课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周小美的指责。

  用双手盖住脸,夏镜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想人真的是很情绪化的动物,有些道理其实只要心硬,是很容易想明白的,但无论想得多明白,还是会受他人影响,而周围人的看法永远来得轻易又绝对: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杜长闻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夏镜还维持着这样的姿态。

  听见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来。

  杜长闻还是来时的打扮,只是手里多了个文件袋,应该只是过来取东西的。看了眼夏镜,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问:“最近很忙?我看你一天到晚在。”

  夏镜心知自己看上去大概有些疲态,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提前复习好期末考试,这样万一后续实验室有工作,不会太慌乱。”

  “忙不过来要跟我说。”

  夏镜笑了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