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夏镜在宿舍看书,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半天,字飘在眼前,还是看不进脑子里。

  自从那天和杜长闻争论过后,因为下雨和贾依然感冒的缘故,他这几天都没再去实验室。宿舍临街,外面隐隐有人声传来,不如实验室安静,扰得人心神不宁。夏镜的目光从阳台收回来,落在书桌下的那把伞上。

  还没来得及还。

  伞是普普通通的伞,藏蓝色伞面已经不新了,细看有点水痕,带来旧物特有的亲近感。这把伞好像比手上的书更能吸引夏镜的注意力,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将伞起来,开门往外走。

  一开门,正碰上魏泽从外面回来。

  “哎,夏镜,你急着干嘛去?”魏泽看了眼夏镜,又看了眼他手里的伞,生出疑惑:“外面儿没下雨啊。”

  “还别人的伞。”夏镜解释。

  魏泽更惊讶了:“这个点?”

  时间已经很晚,谁莫名其妙在这个时候给人送伞。夏镜自嘲地笑了笑:“忘记时间了。”说完回身进屋,将伞放回桌下。

  魏泽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进屋,关上门,又有了话说:“周末我们约了去霁岛,你要不要一起来?”

  “嗯?”

  “我们实验室的人,额,还有白宇,他是本地人嘛,来当向导。”

  说这话的时候他斜靠在夏镜的衣柜上,是很熟稔的姿态。夏镜觉得魏泽这个人很值得学习,既不容易与人有争执,就算有,也懂得恢复关系。

  他知道魏泽的邀请是出于好意,但还是回答:“我有别的事,就不去了。”

  魏泽没好强迫,见他真的不愿意,也就作罢。

  到了开组会的日子,夏镜将那把伞仔细折好,揣在包里出了门。

  他来得早,其他人还没到,坐在位置上等了几分钟,贾依然也到了。她身旁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西装,看上去不像学生,倒像写字楼里的白领。贾依然感冒未愈,瓮声瓮气地催他走:“好了,你回去吧。”

  那人挂着有分寸的笑容,还是坚持替她把保温杯接满水,又嘱咐了一句“按时吃药”,才在贾依然万分不自在地表情里离开。

  夏镜坐在会议桌旁,装作看电脑,其实一直在偷瞥。看这两人互动,一望而知,尚在追求期。正饶有兴致地想着,关上门的贾依然忽然回过头瞪他一眼,佯怒:“看什么看!”

  夏镜大笑:“看看酸腐的爱情。”

  贾依然也无奈地笑开,笑完却是捧着水杯走到夏镜身边,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随口问道:“夏小镜,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哪有——”夏镜一面回答一面抬头,待看清贾依然眼里闪烁的神情时,隐约明白过来,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嘴上的话也赶紧拐了个弯:“我不喜欢女生的。”

  贾依然骇笑:“啊?什么叫不喜欢女生?”

  夏镜和贾依然相处这么些时日,对她很有好感,知道她虽然严厉,实际为人却是大气和善,所以话赶话的,就说了实情。

  见她这样惊讶,夏镜不由得问:“师姐,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杜老师实验室啊?”

  “怎么来的?”贾依然没听懂。

  “我是同性恋。”

  贾依然瞪着眼睛看他半天,忽然问:“什么意思,你是同性恋,所以进了杜老师实验室?”

  夏镜原本还有些紧张,没想到贾依然问出这么有创意的话,赶紧制止她往下联想:“打住打住!不是这个意思。”

  趁着别人都没来,夏镜简明扼要地给她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所以,我就来应聘这个助手的工作了,大家离得远些,彼此都省心。”

  “真的假的?”贾依然还有点不信:“不是专门骗我的吧?”

  夏镜怕她再说出些什么,忙道:“真的。不信你问杜老师。”

  贾依然露出不明显的遗憾神情,但很快又摇摇头笑起来:“也是,谁拿这种事情撒谎,我病糊涂了,你别在意。”

  夏镜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赔笑。

  他这人几乎没有朋友,贾依然待他亲近,他口中称师姐,心里其实已经拿她当朋友。有些事情憋了太久,遇见一个契机,也会不由自主吐露出来。贾依然的反应,多少也给了他一点安慰。

  “那,杜老师知道那人是瞎说的吗?”

  “知道——”夏镜答到一半,语气变得不肯定:“知道的吧。”

  他的确是说过,但仅限于直接简单地表明自己没有骚扰对方,继而承认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要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还真没解释过。

  “你怎么稀里糊涂的。”贾依然笑着摇头,话里有提点的意味:“最好是说过。”

  贾依然回到座位整理资料,夏镜盯着自己的电脑,忽然发现被自己忽略的问题——一个正常人,会如何看待,如何面对惹出过骚扰指控的同性恋?

  或许这才是杜长闻善心大发收留自己,但从不与自己过多交流的原因?

  仅有的一次交谈,还沦为了争执。

  临近开会的时间,其余人也陆续到齐。杜长闻进门时,夏镜正好从门前经过。见到杜长闻,刚才冒出来的疑问又涌上心头,夏镜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是个略显夸张的避让姿态。

  杜长闻没说什么,从夏镜面前走过,告诉大家:“不好意思今天来晚了,我们抓紧时间开始。”

  夏镜抬手看了下表,只晚了一分钟。

  组会后,杜长闻让夏镜留一下。杨斌还有课题的事找杜长闻,夏镜就在一旁等待,同时琢磨着杜长闻留下自己的意图。后来周围安静下来,杜长闻叫了他一声:“夏镜。”

  他一抬眼,才发现其他人已经离开。

  “你今天总是走神。”杜长闻轻声说。

  尽管夏镜没有从这句话中找到任何指责的意图,还是觉得应该给出解释,但他张了张嘴,实在找不出理由。总不能说我在思考你会怎么看我,以及你是不是恐同。

  杜长闻没等他编造出借口,已经改了话题:“贾依然的实验,你掌握得怎么样?”

  夏镜以为杜长闻留他是为了问这个,于是认真说起来,文献综述都看过了,相关研究也通读一遍,实验假设里的各类变量都和师姐讨论过,目前看是没有遗漏的,今天组会上说的实验设计,有一部分数据处理方法,是他负责的部分,已经想好了方案……

  杜长闻站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听他讲。

  这间实验室的日光灯总是很亮,灯光打在额发眉眼上,让面目略有失真,眼神却显得极亮。以至于夏镜认为杜长闻看自己的目光专注得让人不能直视。

  然而他正在对杜长闻讲话,是应该看着对方的。他只能努力压平自己的语气。

  幸而终于讲完一个段落,杜长闻问:“你刚才说哪里没懂,给我看看。”

  夏镜打开电脑,调出文件,杜长闻也走到他的身边去看。笔记本电脑小小一只,屏幕上的字密密麻麻,离远了不容易看清。夏镜弯了一点腰,移动鼠标,指给杜长闻看。

  杜长闻与他并肩站着,微微侧向他,一只手撑在桌面,低头去看夏镜的指尖所在的地方。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右臂轻轻擦过夏镜的左臂。

  “两种方案都没有错,但要看实验目的是什么。如果实验一已经验证了这个变量没有效用,实验二就可以……”

  杜长闻穿着长袖衬衫,大概毫无意识,而夏镜在室内脱掉了外套,里面穿着短袖T恤,因而手臂立刻感知到了棉质布料的触感,柔软得像雨天的一缕水汽,轻而缓地拂过皮肤。夏镜像是陷入某种错觉,觉得自己对全世界的感知都集中在那一处了。

  但某一刻,杜长闻忽然收了话音,偏过头看他。

  在夏镜极力掩饰的心虚目光中,杜长闻退了半步,问:“我离你太近了?”

  夏镜一惊,下意识地摇头。

  “你总是在紧张。”杜长闻说,语气里带了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说出来。”

  夏镜怔怔地看着他。

  杜长闻用讲课件一般的语气补充道:“我希望你在我面前自在一点。”

  没人对夏镜提过这种要求。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想了想,说:“好。”

  这天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夏镜忘了还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