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祖宅,顾长思下马车的时候狠狠地恍惚了一下,这座承载着顾氏世代先人的房屋随着顾令仪离京而彻底沉寂下来,据说她离开前结算了所有府中下人的工钱,嘱托那位在这里洒扫数十年的老翁临走前挂上把锁,也算是这座院落的一个终结。

  现在想来,怕是那时,顾令仪便已经能够预见自己客死他乡,无法再回故居看上一眼的未来了。

  “大人,锁开了。”

  邵翊没有顾长思那样近乡情怯的心情,焦急地望着手下将那把铜锁捅开,尘灰扑面而来,他硬生生遏制住自己猛地迈出的脚步,转头冲顾长思做了个“请”的动作。

  “殿下,臣手里有布巾,需不需要戴上些,遮挡尘土?”余光里瞥见顾长思用手抵住了鼻端,邵翊立刻殷勤道,“房屋老旧,是有些难闻,但眼下只能快,我们……”

  “不必了。”顾长思推开他,“走吧,我带你们去祠堂。”

  进了主院,迎面是一湾已然干涸了的池塘,年久失修的围栏在经年风吹日晒下变得残破不堪,依稀可辨曾经规整如新、有人架杆在塘边垂钓的模样。

  顾长思率先踩过石子路,伫立在一片静默封尘的主厅前。

  一清如水。在遥远的淮安王府中,顾令仪曾抱着他坐在书房里,一字一句地读:“一清如水,是指为官廉洁清正,在阿娘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匾额上高悬的就是这四个字,是你外祖亲自提笔写的,顾家家训,也是如此。”

  他当时问:“阿娘,那我什么时候能够亲自去外祖家看一看?”

  顾令仪略略沉默了一瞬:“外祖父母已经故去了,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宅院,等小晞长大了些,阿娘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时过境迁,站在这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邵翊见顾长思长久地凝视,还以为遗诏就在那后头,刚想打个眼色,就被顾长思伸出的手挡了。

  “说在祠堂就在祠堂,不在这里。”

  邵翊快没了耐心:“殿下,等到事成,将这里所有的遗物整理后送到皇宫都行,但眼下,臣实在是怕发生变故——”

  “嗖——”

  羽箭之声破空而来,邵翊警觉,一把扳过顾长思的肩膀下压,利箭擦着他的发丝飞过,转瞬削下半缕。

  邵翊惊魂未定,压着顾长思没松手,还未发现什么端倪时,又听几声短促的暗器之声划破半空,定睛一看,密密麻麻的细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如蛛丝一般隐秘又泛着冷冽的光,几根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他的手臂,秋长若手腕一翻,数十条长线倏然勒紧,将他的手硬生生从顾长思身上撕了下来。

  “邵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防不胜防啊?”

  苑长记踩在墙头,漫不经心地从身后箭筐中抽出一支新的,引箭搭弓,整张弓都绷成了一轮满月。

  门口,玄门与邵翊手下两军对垒,已然双双亮出了兵刃,在玄门护卫的保护下,秋长若十指攥着系了韧线的金针,死死拽着邵翊的那只手,而一旁从来深居简出的岳太师也破天荒地出现在顾氏祖宅的门口,沉默地看着邵翊脸色短时间变了好几个颜色。

  “玄门?来得真快啊。”邵翊手腕一翻,从腰间划出一道短匕,雪亮的刀光一闪,将秋长若缠着他的丝线尽数斩断,金针失了力道,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怎么,没有陛下旨意,你们擅自出动,难道不算是一种拂逆上意吗?”

  “谁说我们没有陛下旨意?”

  马蹄声一阵高过一阵,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封长念自马背上一跃而入,一抖手中之物:“玄门红漆令在此,命玄门长字门肃清逆贼,一切生杀大权听从门主岳玄林吩咐!”

  邵翊斜睨着眼睛看他:“封珩,你打量着蒙我是吗?陛下病重,已然昏迷多时了,在陛下圣躬抱恙期间,一切朝政交由本官处理,本官从未给玄门再下过红漆令!”

  他厉声道:“假传圣旨,罪加一等,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又’?”封长念将红漆令揣进怀中,十拿九稳地露出个笑容,“所以之前的红漆令,是你下的?”

  邵翊一怔,下意识去瞥了一眼身旁的顾长思。

  顾长思根本没有看他。

  他目光很空,似乎在看那已经破败的庭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个契机,更或许是……

  “当时陛下病重,是本官代为签发的,但是是陛下的意思。”

  “哦?那如此说来,邵大人倒是事事听从陛下旨意了。”封长念遥遥一指,“那从刑部大牢中带走定北王,四处搜寻文帝遗诏,也都是陛下的主意了?!”

  “封长念——!!!”

  “还是说,”封长念讽刺一笑,“陛下早迫不及待希望让定北王殿下宣读遗诏,向全天下宣布,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逼死兄长,提防手足,与他平素的仁义之名全不相符?”

  “谎话编多了总是要露马脚的,邵大人,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情少说几句吧,”苑长记眯着眼睛,将箭头盯准了他的眉心,“束手就擒的是你,还是你还在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春秋大梦呢。”

  邵翊眸色一凛。

  仿佛看懂他在想什么,秋长若开口道:“如果你是在想宫内的情况,我劝你,还是先顾一顾自己吧。”

  *

  皇宫内。

  千机卫将明德宫保护得水泄不通,所有要面见宋启迎的大臣被拦截在晏清门外,孟声轻声细语地讲:“陛下圣躬抱恙,需要安心静养,诸位大人有何事,报知下官便可,下官定会如实记录,待陛下身体好转后如实禀告。”

  “孟声,你打量着蒙谁呢?”

  六部之内,吏部尚书岳玄林不在、礼部尚书至今空悬,户、刑、工三部尚书年事已高,能扛起大梁的唯有兵部尚书周祺,他站在百官之前,义正言辞地问道:“若是陛下圣躬抱恙,自有太医院院使告知诸位同僚,你一个钦天监监正,未免管的也太宽泛了些!”

  孟声挂着一张带笑的面皮道:“周大人这话说得……”

  “大人!”内侍小脚倒腾得飞快,转瞬就到了宫门口,附在他轻声说了几句,险些击碎了孟声那张挂笑的面皮。

  周祺勾了勾唇角:“得了,臣等就在这里等着,端看孟大人能带着千机卫,守在这里守多久。”

  孟声攥了攥拳,硬撑着施了一礼,匆匆跟着内侍回了宫禁。

  原因无他,方才那内侍鬼鬼祟祟地来禀告,说长庆宫本来没什么动静,但不知何时,东宫卫突然自北角门入城,悄无声息,令人猝不及防,请孟声快快去拿个主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跑到长庆宫外,又有千机卫来禀告。

  “中军都督府的人来了!”那千机卫气喘吁吁的,“就守在晏清门外,大人,不是说一切变故都在无声无息之中,为何……为何连东宫卫和中军都督府都惊动了!?”

  为何……

  为何?

  他哪里知道为何?!

  孟声慌乱中一阵一阵的头晕,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时邵翊临行前,要突然地问起那瓶蛊毒。

  邵翊对意外的嗅觉过于灵敏,或许在出发的那一刻,或许在北境迟迟没有传来消息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已经渐渐地脱离掌控,无论是北境、还是长安,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斗已经开始。

  而这一切,注定不会悄无声息的结束。

  *

  如秋长若所说,邵翊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宫里的事了。

  岳玄林、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这里,玄门带着人如此声势浩大地来,就代表着此事不会善终,要么杀掉这些人冲出去,要么高举遗诏,风风光光地让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

  他得抓住他能抓住的——

  “殿下。”邵翊胆怯地伸出指尖,拽着顾长思袖口轻轻扯了扯,“小晞,你看他们,他们都恨淮安王府,他们都看不得我们起势,他们想让我们一辈子都在宋启迎的阴影下抬不起头来,小晞……”

  顾长思这才如梦初醒,他先是看了眼昔日的师门,再度看了一眼被拽住的袖口,歪了歪头:“你叫我什么?”

  “小晞!!!”邵翊斩钉截铁道,“你是宋晞,是淮安王府的世子,你姓宋名晞,就该住在长庆宫里,然后一步步进入明德宫,成为天下主,这是你的命,这才是你的命!!!小晞!宋晞!!!”

  顾长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就在邵翊眼中刚刚生出一丝希冀的光彩,他便叹了口气:“你叫错人了。”

  他一把攥住邵翊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将邵翊的手腕剥离开来,狂风骤然席卷在这座空落落的院子,将顾长思眼中每一种情绪都吹得分明。

  其中最清楚的,便是怒火。

  “我不是宋晞。我是顾淮。”顾长思一步步后退,“如果要再加一个身份的话,那我就是——”

  “玄门二弟子,顾长思。”

  最后一步踏定,岳玄林伸出手掌,轻轻压在他的肩头,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那一刻顾长思眼睛都亮了几分。

  “弟子幸不辱命,一切阴谋、一切算计、一切违逆都浮于水面,如今国之蠹虫悉数现世,师父,该到我们动手的时刻了。”

  下一瞬,门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长.枪快到挥出残影,如故枪所掠之处一片血腥,霍尘身披甲胄,还带着北境嘉定外的风雪寒凉,一路如同杀神一般疾风过境,为玄门淌开了一条鲜血大道。

  烈烈长风送来熟悉的气息,顾长思在风中回头,与那荣膺加身、凯旋而归的人四目相对,刹那间魂梦颠倒。

  如果不是那封遗诏、如果不是当年的战败、如果不是这些所有的阴差阳错、天不遂人愿,那么早该在昭兴十二年的初春,这个人就该这样凯旋而归,带着尤为褪去的风雪,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终归是,故人,归来。

  他们明明分别没多久,却好像分别了好多好多年。

  “我回来了。”霍尘指腹在顾长思眼下略略一蹭,旋即敛了那眼中柔情,换上一双冰冷目光,望向摇摇欲坠的邵翊,“邵大人,啊不,还是说郜大人,北境那边你就别惦记了,你的老朋友,狼崽子哥舒骨誓,已然被我摘去头颅,所涉谋逆之罪的韩恩等人,也悉数下狱,只待裴青一一清算干净。”

  他长枪一挑:“如今,我们该来算算总账了。”

  “玄门长字门接红漆令。”岳玄林负手而立,朗声道,“玄门密旨,大魏太保邵翊,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勾连乱臣贼子,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命尔等诛杀国贼,清理奸佞!执此令者,霍长庭,顾长思,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