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狼族营帐猝然火光冲天。

  这把火起得太突然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发生的,灼热的火舌便卷走了大半粮草,狼族兵吵吵嚷嚷着要去引水灭火已经来不及,冲得最快的那个被不止从哪里钻出的一刀斩于火前,刹那间身首分离。

  艳艳血色在火焰的炙烤下泛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光泽,裴青缓缓从火焰背后走出,高举大魏旗帜,如阎罗再世般横起手中长刀,面色冷肃,寒风卷过他阴冷的嗓音:“谁敢再上前一步,问过我手中兵刃,斩无赦!”

  裴青与身后兵将的出现太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本就群龙无首的狼族兵骤然慌乱了起来,面面相觑间,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只能看着那火焰愈发浓烈,烧得天地一色,仿若地狱重现。

  嘈杂间,一匹骏马在冰天雪地中蓦地出现,如一道流星一般撞入裴青的眼瞳之中,他眸色微冷,攥紧了手中兵刃,待到近了,却发现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裹着厚厚的披风,只留下小巧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狼族兵调转方向,见那女子缓缓从长袍中举起一只手,手中握着的正是狼族公主的贴身玉佩!

  “冰公主……”有狼族兵喃喃出声,仿佛是应了这一声呼唤,哥舒冰掀开披风,她面色苍白,带着些哀痛的影子,但依旧一片镇定,隔着黑压压的狼族兵与裴青两厢对望。

  “我是狼族公主哥舒冰,”哥舒冰攥紧缰绳,“奉狼王之命,前来带你们返还家乡。”

  哥舒冰翻身下马,为表自己全无敌意,甚至解开了身上的披风,举起双手,朝着裴青走去。

  走得近了,她低声道:“裴将军,今次你烧了我们的粮草,就当给我们个契机,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杀戮,我会带他们返还家乡,还请你……放过他们。”

  裴青并不敢全然相信:“公主殿下,我不是将军,不过也是听命行事,你让我放过你们,又有谁能够放过我们?”

  他这是在暗指两族之间经年累月的血海深仇,究竟是握手言和还是放虎归山,裴青不敢保证,于是便不能后退。

  他退了,受伤的便是他的百姓,他的同袍。

  “我已与定北王达成约定。”哥舒冰紧紧攥着披风,像是隔着披风攥紧了自己的心脏,“大魏与狼族都要休养生息,我以狼族下一任狼王之名向月神起誓,作为新一任狼族的王,我会重新与大魏商定物资交易协定,再不骚扰北方边境,带领族人休养生息,重新修复已经千疮百孔的王国。”

  “可以相信她。”

  裴青眼瞳一动,火焰灼灼,将霍尘与卫杨一行人的模样照得明明暗暗,他们身后是弃甲投戈的狼族兵,卫杨手里拖着一张草席,盖住了里面的身影,可目光掠过的一瞬间,哥舒冰眼眶就红了。

  那一瞬间,伤心、悔恨、气愤……五味杂陈,数种情绪快速划过哥舒冰深邃的眼睛,转瞬又如烟雾消散,她垂下眼睫,不再去看。

  霍尘用张草席遮盖住了哥舒骨誓的遗体,没让她直截了当地看到,作为敌人来讲,已经仁至义尽。

  “走吧。”他这话是对着哥舒冰说的,“带着他们走吧,希望下次见到公主,不必再兵戎相见了。”

  “你们的敌人不仅在嘉定之外的冰川。”哥舒冰抬起清亮的眼,“霍将军,我希望届时两国停战的协议,会是定北王来亲自与我签。”

  霍尘没有说话。

  哥舒骨誓的死亡只能让他释怀那么一时片刻,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无力和担心。哥舒冰说得对,敌人不仅在嘉定之外的冰川,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刚刚开始。

  月色西沉,长安城迎来了第一缕曙光。

  钦天监后院的小屋里,袅袅炊烟升起,邵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配了些精致的酱菜,甚至还心情颇好地摆了下盘,这才往卧房走去。

  顾长思靠在窗边,眼睛轻轻闭着,晨光给他高挺的鼻梁披了一层薄纱,整个人笼在缥缈的亮色里,邵翊脚步不由得放得轻了些,但走近了一瞧,他的眼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是只破茧而出的蝶。

  他没睡着,邵翊靠近他,那双眼睛倏然睁开,里面没有半点刚睡醒时的茫然。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波澜不惊:“有事?”

  “一晚上没睡么?还是住不惯这里?”邵翊没有介意他语气中的淡漠,殷切地将手中的饭菜推到他面前,笑道,“委屈殿下了,毕竟从刑部大牢中将你带出来,不好抛头露面的,待遗诏问世,我们立刻逼入明德宫,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顾长思摇了摇头,伸手拿起勺子在粥里翻搅了几下,居然从碗底翻出来两颗煮得软烂的红枣:“住哪里都无所谓,没有住不惯,伤口疼而已。”

  邵翊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疼?我看看。”

  宋晖那一箭是没伤到要害,但到底扎透了胸口出了血,再加上天气寒凉,刑部大牢里又冷又阴,伤口没有得到好好养护,出来后虽然邵翊找了医师,可终究不是秋长若那等国手级别的大夫,顾长思身体又有旧疴,一来二去,将人拖得脸色都不大好看,苍白苍白的,没有血色。

  “不必。”顾长思不着痕迹地躲开他,“有人找你。”

  邵翊一怔,孟声便敲了三下门,急匆匆地进来了。

  看他的模样是有急事需要禀报,但邵翊之前下了严令,所有人不得打扰顾长思修养,这间屋子除了他以外,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如今孟声贸然敲门,甚至没有等屋里人回话便不请自入,如此没有规矩,邵翊还是板起了脸。

  “阿声,我说过什么?”邵翊厉声道,“惊扰殿下修养,你是有几个脑袋?”

  “臣万万没有此意。”孟声激动地手都在抖,“实在是太过急切来找邵大人,大人勿怪。”

  邵翊没有答复他,他便自顾自地解开了手中捧着的东西,凑上来时双手还有几分颤抖:“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回来的,当年淮安王妃留下的遗诏线索。”

  邵翊眼瞳蓦地放大,一把将他扯起来:“给我看看!”

  “还是给我看看吧。”顾长思咽下粥,平静地开口,“毕竟我母亲不可能明晃晃地将地点写在纸面上,论对她的了解,普天之下还存活于世的,也就只有我了。”

  邵翊忙不迭地将纸递交给顾长思。

  他甫一展开那片泛黄的纸张,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气血上涌,逼得顾长思骤然呛了下,消停了几日的喘咳也铺天盖地地反扑回来,咳得撕心裂肺,险些要呕出血来。

  邵翊当机立断扶了他一把,给他不住地拍着背,一面吩咐孟声道:“去把窗户开开。”

  孟声赶紧去了。

  “怎么了?可是地方有什么不妥?”邵翊一面给他拍背一面急吼吼地问道,“还是淮安王妃所指之处难寻,没关系你尽可以告诉我,我们是自己人,你别担心。”

  顾长思摇了摇头,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孟声心领神会地端过来一杯水,放在他颤抖的指尖暖了一会儿,才听他的咳嗽慢慢止住。

  “不难寻,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那里。”顾长思眼尾咳得泛红,仔细看连泪花都被咳了出来,给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母亲她……居然会选择把遗诏藏在……”

  邵翊不留神捏着他的手腕重了些:“在哪?”

  “顾氏祠堂。”顾长思讽刺地笑了一声,“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下。”

  顾令仪这位传奇的女子,放在朝堂之中,可以算是没有什么出身的。

  不比苑氏、周氏一族世代在大魏做官,也不比封侯拜相的边关将军、六部尚书那样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顾氏往上数三代,只有顾令仪的祖父当年做过东宫的太子太师。

  顾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才子佳人每每总有顾氏身影,等到顾令仪这一代,其实本与朝堂没什么关系了,于是她才能清清白白地入了通政司,实现她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满腔抱负。

  顾令仪是顾家唯一的血脉,等到她亡故后,顾长思也再没有了顾氏这一脉的亲人,祠堂也渐渐尘封,安静地坐落在长安城郊。

  这是个好地方,因为就算是宋启迎也想不到,这封遗诏最终会落到他的眼皮子下面。

  邵翊立刻就想出发,但念及顾长思的身体还是堪堪憋住了兴奋的神色,道:“你是修养几日,还是……”

  “走吧,不必修养,夜长梦多。”顾长思瞟了他一眼,“再说,我看文榭你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就闲话少叙,先办正事。”

  “我这就去准备马车。”邵翊吩咐道,“阿声,你陪着殿下出来,将兜帽带好,长安城快要入冬,天气寒凉,不能着风。”

  “是。”

  邵翊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孟声送完主子,转头一看,顾长思已经自己摸索着下了床,连日折腾让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愈发形销骨立,孟声赶紧去撑了他一把,简直怕捏碎他的骨头。

  “殿下,当心……”

  “你叫孟声。”

  顾长思突然开口,他见到孟声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孟声说话。

  孟声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聊天:“是。”

  “钦天监前任,不,应该是前前任钦天监监正,我记得也姓孟,”顾长思回想了一下,“他是你什么人?”

  孟声手一抖,低声道:“是臣的父亲。”

  “哦,”顾长思意味深长道,“你的父亲。”

  “殿下!”孟声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悲怆道,“臣知道,当年说殿下命主不祥,逼您改名换姓、挪出玉牒的人是臣父亲,但当时、当时是宋启迎逼迫他的!”

  “臣之所以今天会站在这里,就是因为当年天象案后,您被迫改名换姓,可宋启迎怕世人知道他的险恶用心,于是暗中杀害了父亲,对外造出暴毙假象,可臣见过父亲尸骸,那分明是中毒而死!”孟声心痛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会站在殿下这一边,还请殿下不要责怪臣的父亲,他也是被逼无奈、含冤而死啊!”

  他那模样太过于狼狈可怜,明明都怕得要死,但还是壮着胆子揪住了顾长思的袍角,泣不成声。

  顾长思垂着眼睛,轻声道:“起来吧,我只是随口问问。”

  “殿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顾长思勾了勾唇,“说的挺好的,难怪郜文榭会把你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心腹之人。”

  这八个字有什么好值得回味的,孟声最后也没弄清。

  顾长思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扯回自己的袖口:“走吧,再这样下去,郜文榭还以为我临时反悔,把你怎么着了似的。”

  “殿下,可以走了。”说谁谁到,邵翊推开门,用目光示意孟声稍微等一下。

  顾长思假装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披好大氅从善如流地出了门。

  “你现在立刻进宫一趟,守着明德宫那老家伙,别让任何人靠近。”邵翊将自己的令牌拆给他,“北境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我本来想和那边一同起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罢了,不等了,只要看好明德宫,此事一定可成。”

  孟声领命正要离开,邵翊又一把把他扯住。

  “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个蛊毒,你确定没有解药吧?”邵翊深深地望了一眼顾长思消瘦的背影,如今关心情切不再、嘘寒问暖不再、伏低做小不再,有的只是深深的犹疑和警惕,“虽然已经表明忠心,我也不想这样,但人心隔肚皮,既然已经有事情脱离了掌控,那么不得不留个心眼以防万一,真出了纰漏,我们也得赚回来些什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