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嘉定城。

  “大人!”

  卫杨匆忙步入布政使司,温知双手交叠在额上,看着送达的军报陷入沉思。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呢?!

  狼族悄无声息地凝聚了十万人马,此刻已经过了冰川,还有半日时间便会抵达嘉定关外,兵临城下,剑指北境,心思昭然若揭。

  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军报还是卫杨亲自带人去打探才得到的一手情报,送来的时候手心的余温还没散,温知是个文臣,这辈子没见过打仗,此次狼族来势汹汹,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北境才安定几年?

  顾长思那番话语还在他耳边回响,唯一庆幸的只有,他当时没有拒绝顾长思,替他做了那些事,他现在就希望定北王神兵天降,之前所有的政事纪要都有意义,能够帮着北境再一次死里逃生。

  但当务之急仍然是……

  “去把韩恩叫来。”

  “不必了。”卫杨还未动,韩恩身后带了两列亲卫,身披铠甲,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上裹了一层霜雪寒意险些让温知打了个哆嗦,“我人已经到了。”

  温知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承铭,狼族兵距离嘉定关已经不到五十里,你带着人先挡住,我这就打紧急军报上报长安,我们……”

  韩恩拦了他一把:“温大人,你先别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温知嘴都要急得燎泡了,“兵临城下啊,承铭,百姓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现在如同当年嘉定之役一样,让十二城百姓立刻撤离都来不及啊!!!”

  他急声道:“你马上去排兵布阵,这里除了你以外没人能有这个本事,我去找冰深,一面打报告给朝廷,一面向晋州借兵……是不是没有兵符也不行!你能撑多久?!”

  韩恩骤然止住声息。

  温知真的要暴跳如雷:“说话啊!!!”

  “温大人,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调遣的,而是知会你一声。”韩恩目光沉沉,以往他不苟言笑时,也不会有如今这般戾气横生,“狼族兵到嘉定关后,我不会反抗、不会反击,我会打开城门,迎狼族兵进城,念在我们共事过一场,以及觉得你人还不错的份儿上,劝你一句,该跑赶紧跑吧。否则,谁也不知道狼族兵进城后会做些什么。”

  温知一怔,连同卫杨都是一哽。

  那一刻脑子里有无数条念头,诸如“他在说什么?”“放狼族兵进城?这是什么新战术吗?”“狼族兵进城后绝对会对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韩恩他……”

  温知几乎连舌头都不会动了:“韩恩,你和狼族勾结。”

  “是。”

  “之所以狼族兵的集结一直悄无声息,都是你压着的!”

  “是。”

  “你就是要把北境十二城送给他们!!!”

  “是。”

  “为什么!!”温知猛地掀了桌子,一把揪住了韩恩的领口,攥着拳就重重地打上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也是大魏人,你也是北境人,你也是行伍出身,为什么!!!”

  “为什么?”韩恩没有还手,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在他想打上来第二拳时一把拧住他的手腕,钳制着他不让他动弹分毫,“温大人,当年嘉定之役你在哪里,哦,你还在读书,还在考取功名,还在纸上谈兵嚷嚷着要让天下太平!”

  “你打过仗吗?你带过兵吗?你上过战场吗?!”韩恩的情绪骤然爆发,“我上过,我告诉你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我的哥哥,亲哥哥,死在我面前,他的腿被狼族人砍断了,血流了我一身,依旧重重地盖着我,因为他不能让狼族兵发现我,发现我还活着!所以我才能活下来,活到今天!!!”

  “那你不应该更加恨他们才是吗?!你现在又在干什么?!”温知狠狠咬着牙,“你在侮辱你兄长的死亡。”

  韩恩一把摔开他:“不是我在侮辱,是他们不配我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温知脑袋撞在被掀翻的桌案上,霎时嗡嗡作响,什么都思考不了了:“谁?”

  “宋启迎。”韩恩胸口猛烈起伏,“他根本就不是要维护江山,他就是要让定北王死,那么多人的死他不在乎,他就是让定北王死!!!于是有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你放屁!!!”温知终于破口大骂,“谁给你的胆子,揣度圣上,妄加罪名!!!”

  “我亲眼看到他写的旨意!‘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你懂密令交到我手里、让我送给晋州都指挥使司时,我是什么心情吗?”韩恩胸口猛烈地起伏着,“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笑,我兄长的死可笑,我还活着可笑,我还妄想为宋启迎保家卫国可笑,我就是一场笑话!!!”

  “他那样一个帝王,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韩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也会让他也知道什么叫苦楚——我把那张字条,送到了定北王面前。”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不把我们当人看,谁会给他卖命。”韩恩居高临下地看着卫杨和温知,“温大人,最后提醒你一句,走吧,北境十二城兵力部署皆在我手里,我不动,这个门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规规矩矩自己打开,要么被轰上几个时辰炸开,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注定的,北境十二城,没了。”

  卫杨咬牙切齿地扶着温知:“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不把你们的命当命,可你这么做,又何曾把北境百姓的命当命!!!”

  留给他的只有韩恩扬长而去的背影。

  *

  狼族兵如一朵黑色的乌云,在五年之后再度飘到了北境十二城的北方,似乎是连老天都有预兆,暗暗地在天空酝酿一场暴雪,空气是凝滞的,天色是晦暗的,气氛是令人绝望的。

  韩恩调出自己的亲兵和门令,前去迎接他的罪孽:“哥哥……我这也算是,替你报了仇了。”

  嘉定百姓风声鹤唳,都从那不太平的氛围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来临,不知道是哪家小子偷跑去城楼上看了一眼,旋即尖叫失声,大叫着从城楼上跌跌撞撞跑了下来,鞋都掉了一只还恍若不觉,任由那些石子将自己的脚心扎了个鲜血淋漓。

  “兽头人!兽头人来了!!兽头人来攻城了!!!”

  百姓本就在惴惴不安,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嘉定霎时炸翻了天。

  兽头人是孩子们的说法,北境都知道狼族人会有刺青,就是兽头的图案,因此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不用过问,城里当即就乱了起来。

  立刻收拾起铺盖的小贩、扛着家伙跑回家的伙夫、上了年纪不好快跑只能颤颤巍巍拄着拐棍疾走的老者……孩子一声声的惊叫犹如狂风扫落叶,卷了个人仰马翻,大街小巷四处都是逃命的身影,杂乱无章,混乱无序。

  一声骏马嘶鸣响彻长空,韩恩逆流而行,百姓有的见过他巡防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派来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却不知道他马上要用双手将他们推入人间地狱。

  “韩大人!”

  “韩大人救命!!”

  “韩大人救救我们!!!”

  韩恩充耳不闻。

  骏马在城门前一扬前蹄,韩恩扫过那些灼灼目光,对那些殷切的希望视若无睹,冷声道:“开城门——”

  百姓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刹那间,哭喊声喧闹成片。

  “韩大人!!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要做什么!?”

  “这门不能开啊——”

  韩恩的亲兵将这帮求生无门的百姓冷漠无情地推搡开,仿佛他们是路边的石头小草,都不配有那么一丝丝的垂怜目光,泛着寒光的武器隔离了百姓炙热的心脏,而就在这样吵嚷的环境中,一道声音清晰而突兀地传到韩恩耳中。

  “韩恩!!”是温知,他的身后还有褚寒和卫杨,三个人带着府上亲卫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人,围成了一小团人群,将大门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不容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人靠近一步。

  温大人那一把温柔嗓在猎猎北风下格外坚毅:“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天你胆敢让狼崽子进入我北境一步,我温于别或许没有那调兵遣将的本事,但我还有骨气和尊严!我身为北境布政使,城破,我以身相殉!”

  爱好侍弄花草的温大人平时看着柔软,越是这样的时刻却越能够感受到他骨子里的坚毅和果敢。

  韩恩嘲讽地哼了一声,刚想说一句他不自量力,却发现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不是冲他,也不是冲温知以身相殉的骨气,而是长街的另一侧。

  蓦地,视线尽头冒出两道颀长的影子,韩恩定睛一看,为首的赫然是霍尘和裴青,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军队!!

  他大惊失色。

  怎么会!?不是说搞定了顾长思但是没有交代自己的身份吗?!为什么霍尘会带着兵马来?!

  霍尘唇角一掀,二指勾了勾,包围了温知他们的北境都指挥使司兵马霎时又被反包围在圈里,韩恩眼睁睁看着那些兵将的穿着——北军都督府!!!

  皇帝怎么可能——

  不由得他反应,霍尘已经慢悠悠将如故枪扛上肩头。

  “温大人,以身相殉还是算了吧,这么年轻,屋里的花花草草可怎么办啊?”霍尘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从此刻开始,北境都指挥使司的所有兵马全部替换成北军都督府麾下将士,北境都指挥使职权由本将军暂代,晋州都指挥使司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韩大人,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韩恩鼻翼翕动,气的:“你凭什么?!”

  “凭老子姓霍,名尘,”霍尘眼皮一掀,“字长庭,封号,昌林将军。”

  数年不见的名号一经问世,几乎是眨眼间挽救了摇摇欲坠的士气和民心,昌林将军霍长庭,北境百姓永远记得这七个大字,记得是他从永夜之中硬凿出一缕天光倾泻,遥遥指着他们平安的方向。

  “霍长庭——”

  “还跟他费什么话啊。”裴青慢悠悠地抽出长刀,“通敌叛国的宵小之辈,杀了你还嫌弃脏了我的刀。怎么说,霍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