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顾长思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打破了难以描述的沉默,“祈安急匆匆地来,都没有要歇脚的意思,估计是要连夜回去。什么事情需要连夜来连夜走,怕是真的很紧张。”

  霍尘蓦地转身,屋内暖洋洋的光晕勾勒出顾长思只披了一件外袍的身影,显得愈发形销骨立、形单影只。

  岳玄林没有叫玄门任何一个人来,而是劳动了祈安,到底是玄门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招架,这些都很难说,皇帝的情况江河日下,郜文榭又是个城府深沉的,这时候就是看谁棋能够下得又快又准,才能从这场博弈中厮杀出来。

  只是,这次就连祈安都要被带走,把顾长思一个人抛在这里了吗?

  他心下不忍,往前轻轻挪了下,没想到顾长思猛然间察觉到他的动作,蓦地往后撤了一大步,退回了门里。

  “阿淮……”

  “回去吧,师兄。”顾长思的语气笃定且不容置疑,“我现在就给阿晖写封回信,你帮我交给他,他看了信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才无奈地笑了一下:“怪我乌鸦嘴了,昨日才问你有没有定归期,没想到就如此匆忙。罢了,总之无论前路如何,起码还有一晌贪欢,在这刀光剑影、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以后就算……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王爷你别瞎说!没有什么就算的!”祈安咬了咬牙,泫然欲泣道,“要不你和我们一同回去吧,就算岳大人真的和你闹翻了又怎么样呢?有什么事是大家在一块儿挨不过的啊?”

  顾长思摇了摇头,再度退了几步,手指攀住门扉就要关上它:“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你们先回吧,夜路危险,多留神些脚下。”

  “阿淮。”霍尘叫住他,眼睛里的情愫和悲伤几乎要溢出来,随着暖光缓缓流淌,“记得我说过什么,等你回长安,我们成亲。”

  “我会秉明父亲、师父,再去淮安王与王妃灵前长跪,求他们把你许给我。”霍尘定了定神,那股子不祥之意压着他舌根发苦,“除了他们之外,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早就答应你了,在嘉定关外,你匆忙那一吻落下,我就当你是求婚了,我也……早就答应你了。”

  *

  霍尘与祈安昼夜不息,一路上心脏狂跳不止、惴惴不安,才紧赶慢赶回了长安,巍峨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像是一只张着嘴沉睡多年的巨兽,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于是闭上了嘴,睁开了充满杀气的眼睛。

  他来不及换衣服,急急忙忙冲进了岳玄林的书房,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那儿。

  人这么齐,他心底的不安更重了。

  “人到齐了。”岳玄林没有问他从哪里回,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我就开始正式说了。”

  “这是陛下下给玄门的密令。”岳玄林掏出一封印了玄字章的密令,上面用红漆封了,一般皇帝下给玄门的令分为黑青红三种,其中红漆封印又叫做红漆令,属于等级最高、秘密程度最高、强制性也最高的密令。

  就连上次霍尘隐姓埋名去狼族王陵找遗诏都是青漆令,还未到红漆令的严肃程度,追溯过去,最近一次下给玄门的红漆令是逐玄字门的小师弟出玄门,并永远放逐出大魏境内不得返还,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因此那封红漆令一出,几个人脸上都挂了些沉重的神色。

  “陛下密旨:“岳玄林沉声道,四人匆忙跪下,“北境官员调动,调中军都督府断事官卫杨为北境巡抚,全权接手北境狼族相关事务,凡定北王经手之事,皆由卫杨裁夺,定北王顾淮不得插手狼族之事。”

  霍尘猛地抬起头。

  卫杨?卫杨!?

  中军都督府的断事官去接定北王的权,这种赤.裸.裸的侮辱,这种明晃晃的羞辱,但……但这也不就代表——

  “这不就是要把长思架空?!”苑长记脱口而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实权,手里也没有兵权,当年因着军功,所以才将狼族事务交给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剥夺掉他的权利,那是他用一条腿和半条命才挣来的权利啊!!!为什么!?”

  “苑柯。”岳玄林深深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为防定北王闻此官员调动之令而生变,又念其是玄门长字门弟子,勒令玄门自长安城外看守,不得令定北王踏进长安城一步。”

  那熟悉的语调,当年在玄字门小师弟身上说的是——

  “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而这封令旨上说的是:“但凡定北王入京一步,以无诏回京罪名论处,视同……”

  谋反。

  谋反。

  谋反。

  鸦雀无声。

  一缕刺痛唤回了些霍尘的神智,他才发现自己攥拳攥得太紧了,手指几乎都要掐破掌心的皮肤,留下斑斑血迹。

  岳玄林合上红漆令:“接令吧。”

  依旧鸦雀无声。

  “红漆令不得抗拒不领,这件事我从——”

  “师父!”苑长记霍然站起,“那是你从小带到大的顾长思啊,那是我的师兄,我们的师兄弟啊!我们怎么可能接!这不就是陛下太欺负人了吗?!这和他小时候屈辱地被夺走姓氏名字、夺走属于他的一切有什么区别?!”

  “不……”苑长记喃喃道,“比这还过分,姓氏名字是父母给的,但他手里唯一有的权力是他自己拼来的,为什么要夺走他最后一点东西!?如果他没有了这些权利,那他只能任人宰割,他还有什么可以傍身的依仗?!”

  “师父。”秋长若膝行几步,抓住岳玄林的衣袖哀求道,“求求情吧,我知道陛下最近身体不舒服,喜怒无常也是有的,但、但不能这样啊,长思已经恢复记忆了,要么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要么就是把他往反路上逼,他没有好路可以走了啊!”

  “以长思的性格,他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绝对会要回来问个清楚。”封长念沉声道,“陛下下这封红漆令,不就是知道长思必定要回京讨说法,为了万一时,好让我们能劝住他吗?如若不然,就直接杀了他。这封红漆令和当年一样没道理。”

  “够了。”岳玄林怒喝一声,震得屋内落针可闻,“玄门就在皇宫背后,你们如此言语陛下是非,是真的嫌自己命长吗?”

  “但是——”

  “没什么但是,红漆令下,不接者就是死,陛下可以在对顾长思动手之前先砍了你们。”岳玄林怒道,“……霍长庭,你怎么不说话?”

  霍尘依旧跪在那里,其他几个人劝的劝、问的问,只有他一个人仿佛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无言地、沉默地、几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纷乱和争端。

  半晌,他才沙哑道:“我接了。”

  “长庭哥?!”

  “我接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这封红漆令是有道理的,而是我在遂阿淮的心。”霍尘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连日奔波让他面色发暗,形容沧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是吧,您和阿淮两个人,早就料到会有这封红漆令了吧?”

  这次轮到岳玄林张口忘言了。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您也别管我是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我只有一句话要说。”霍尘二指夹着那封红漆令,明明就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沉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我是……我是为了一些事情,不顾一切豁出过命的人,我知道那滋味有多苦。如果可以,师父,我想求你,如果可以不那么拼命就能达到目的,转圜些,转圜些,哪怕让我以身相替,都可以。”

  “您还记得我出征嘉定之前,书房里,我跟您说过的话吗?”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不是我,”霍尘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我既不想让他信仰崩塌,更不想让他性命危悬,最不想当年旧事重演一遍。我们没有那么多个五年了。”

  说完这些,霍尘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直到外头他才猛然发觉,长安城的阳光刺眼得令人眼眶生痛,几欲落泪。

  顾长思,他的阿淮,是大魏高悬的月,就算不能如同朗朗明日般永照天空,纵然阴晴圆缺都要尝遍,但他永远在那里,清冷的、无悔的,永远在那里。

  阴云蔽空,欲遮月明。

  *

  调动旨意很快就传到了北境,温知手一抖,险些砸了案几,在一片沉默中,顾长思猛地推门而入,盯着那脸上挂着假笑的内侍,几乎要给人烧穿个洞。

  “皇帝的意思?”

  “回王爷,是。”

  “皇帝是要削我的权?”

  “回王爷,是官员更迭,陛下担心您辛苦,将事务交给卫大人,您也松快些。”

  “皇帝凭什么下这道旨意?”

  “回王爷,陛下说,听闻狼族公主近日在嘉定出没,那女人与王爷一向势同水火,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暂且先避一避。”

  顾长思盯着他的脸,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字正腔圆又声如洪钟地说:“宋启迎当真是个阴、险、小、人。”

  温知魂都要吓飞了:“王爷!陛下名讳不可直呼!!!”

  话音未落,破金刀铮然出鞘,手起刀落,内侍手里捧着的圣旨刹那间断成了两截,无力地垂在半空中。

  内侍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颤声道:“王王王……王爷?!”

  “我就叫了,他奈我何?”

  顾长思收刀归鞘,一把推了人就走。

  内侍尖锐的嗓音刺破苍穹:“王爷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要抗旨不遵?!”

  “让宋启迎当面给我解释!”顾长思乜他一眼,“一封圣旨就想让我就范,他真当我还是当年的懵懂稚子,任人宰割?!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也配!!!”

  温知忙道:“王爷!慎言!!!”

  “王爷!”内侍扯着尖锐的嗓子警告他,“陛下不曾下旨,你现在回京就是无诏返京,罪同谋反!这是您当时答应陛下的!您不能走!回来!!!”

  “铮——”破金长刀刹那间横在他颈侧,森然的刀光如同顾长思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回来?我真是太给你脸了,谁给你的胆子,对我大呼小叫、呼来喝去?!”

  手腕倏然一动,血线凛然一道喷洒而出,内侍还来不及尖叫,鲜血蓦地喷满了那本就惨不忍睹的圣旨,他抽搐着倒在血泊里,至死还不敢相信定北王真的会杀了他。

  他可是皇帝派来宣旨的啊!他居然会被杀!!!定北王当真疯了吗!!!

  意识即将消散,他听见顾长思阴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答应他?是他当时害怕我会拉着他同归于尽,不得不答应我!”顾长思阴鸷的表情映在他即将涣散的瞳孔里,“宋启迎的狗也配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真以为自己能爬起来做人了吗?他也配?你也配?你们也配?”

  “宋启迎自己撕毁了当年我们彼此答应对方的三条规则,违约的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温知被这一变故吓得哑口无言,只能瞪大了眼睛,看见顾长思盛怒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像是才缓过来一口气,明明腿都软了,但还是艰难地绕过这一摊狼藉,扒在门上喘息:“王爷,不、不行!”

  “你细想想,这一切不对劲,说不定皇帝就是在等你回去,就是逼你回去!”

  “你一旦回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顾长思的脚步一刹。

  “回头路?”他冷笑一声,“我从来不走回头路。我倒想看看,宋启迎他到底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