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晖身为太子,在皇帝病重的那一刻理应挑起大梁,太子监国名正言顺,可郜文榭将朝政全都捏在手中,美其名曰是皇帝的意思,宋晖岂能不知是他有心算计,但明德宫里外都是郜文榭的人,他就是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太子平素在长庆宫是温文尔雅,但不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相反,他太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道理,此次事件一出,他几乎立刻就想到昔日葛云之死,怕不光是郜文榭用来扳倒霍尘的一步棋。

  更要命的是,葛云死了,千机卫名存实亡,皇帝的安危就真的落到了郜文榭一人手里了。

  宋晖在信里写的情真意切,让顾长思万万当心,此等大厦将倾之际,如果有任何能提供助力的,让他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末了,宋晖还写道:“社稷江山之重,或许真的到了压在我们这辈人身上的时候了。”

  顾长思让霍尘把信烧了。

  “你与太子一向关系不错,我看他深得你信任。”

  “是不错,阿晖虽然是宋启迎的儿子,也学得他那帝王心术,但好在他还有善良本心,从皇后那里耳濡目染,有一副仁义心肠。”水快凉了,顾长思抽过袍子将自己的身体掩住,“但他不也是不放心么?最后那一句就是在试探我,看看我这肩膀上,可不可堪那千钧之重。”

  “他猜到郜文榭的图谋?”

  “猜不猜得到,他都能明白,最想要扳倒宋启迎的人是我,如果郜文榭对皇帝不利,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起我这面大旗,最不济也能用我来扯个正义之师的名号——太子精着呢,你当他想不到?”

  霍尘直接把人抱走:“所以,你要回信吗?”

  “回。”顾长思垂下眼睛,“但不是现在,有些事眼下还急不得。师兄,去歇一会儿吧,今日是重阳节,嘉定也有重阳登高的习俗,自从……我们没有一起来过嘉定关。失忆之时不算,彼时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如今,我终于能够和你再度并肩,再度立于嘉定城头了。”

  两人补了个悠长的觉,再醒来时都到了午饭时分,霍尘行踪隐秘,顾长思也没有动让他和府里人见见面的意思,于是推脱说事务庞杂,把午膳都端回屋去吃。

  吃过午饭,顾长思给霍尘翻箱倒柜掏出来一件斗笠,把人遮了个严严实实,才放心地带出门去。

  嘉定关外依旧留有昔年的伤痕,霍尘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块城砖边,用手敲了敲,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个小洞。

  “这是什么?”顾长思讶异道,“我来北境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城墙下面居然还有小洞?”

  “是当时梁师父用来和玄门传递消息的地方。”霍尘掏出来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用着符号歪歪扭扭地画了几笔,那是梁执生刻意做过伪装后的笔迹,“我当时被他从狼族救出来后听他说过,结果后面被下了浮生蛊,他也不敢与我讲什么了。”

  他的手指怀念地抚过纸面:“我也是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一些遗物,毕竟梁师父的东西太少了,甚至风波未平,玄门都不能为他立碑,到现在嘉定还以为他只是出门游历未归。师父客死他乡,我却只能暂且忍耐,不能为他收敛尸骨,想想也挺不孝的。”

  “终会有那么一日的。”顾长思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捏了捏,“终会有那么一日,梁捕头、方姑娘,所有所有因为这些事而魂无归处之人,一定会有一天心满意足地、在九泉之下安息。”

  “不说这个了。”霍尘将东西收好,故作轻松道,“走吧,我们去放纸鸢,放放晦气,希望此行一帆风顺,小王爷马到功成。”

  因着重阳佳节,嘉定城一大半的街道小贩都在卖纸鸢,另一半在热热闹闹地卖菊花酒,顾长思买了一壶在怀里,分给霍尘一只酒杯,边走边喝,顺带着寻哪家风筝好看些。

  “对了,”顾长思凑近他,“我第一次见你时,看你腰上别着酒葫芦,我记得你对饮酒一般,并不是那么热衷,怎么反倒当捕快的时候日日挂着。”

  “掩人耳目啊,我那酒葫芦里也就是挂着看看,很少喝。”霍尘笑笑,“当时我是梁师父一手带进来的,总会有人或多或少不服气,那我也不能那么不合群。小捕快们也没什么喜欢的,平日比较忙,就躲闲的时候喝两口,投其所好嘛。”

  “再者而言,有时候的确很好用。”霍尘在幂篱下揪住顾长思的指尖,“那晚见你,如果我不喝点酒,岂不是更失礼?相比于莽撞不守礼的人,还不如酒后撒酒疯,你也看我没那么不顺眼不是?”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我哪有看你不顺眼。”

  “那你是对我一见钟情了?”霍尘笑得更促狭,“巧了,我也是。”

  “你——!!!”

  两人嘻嘻闹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迎面就撞上布政三司巡查市集。

  温知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顾长思的身形:“王爷!你也来逛市集啊,好巧。”

  他身后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按察使褚寒和都指挥使韩恩。

  三人齐齐上前,再躲更显得奇怪,索性顾长思带着霍尘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温大人、褚大人、韩大人。”

  褚寒客气道:“王爷这是买的菊花酒,好香。”

  “是,就在身后不远处,褚大人若也有兴趣,可去买来饮一壶。”

  温知眼风轻飘飘的,识人最毒,一眼就看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个默不出声的人,笑问道:“王爷,这位是……”

  “他是……”

  “小人是如意楼的人。”

  纵然他捏了嗓子说话,但那谎言顺得无比自然,确有其事的样子让顾长思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霍尘唯恐天下不乱地又补了一句:“承蒙王爷垂怜,有幸陪王爷度过重阳佳节。”

  顾长思被截了胡,如意楼这个词太遥远了,遥远到有几分陌生,所以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地界后,心底倏然蹦出一句震耳欲聋的:你说什么玩意儿?!

  对面三个布政使司的大人也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温知的脸更是变了三个色,一把扯过顾长思的袖子,客气地说着借一步说话,但那嗓音是一点儿都不小。

  “你什么情况?!”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嗯……”

  我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

  温知频频瞥着霍尘被拢于幂篱下的身影,道:“不是,你、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去如意楼了?你不是不沾这种风月地方么?”

  谢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沾这种地方的。

  “你这样……呃,霍侍卫知道,岂不是会很伤心?”温知痛心疾首道,“他对你多认真多专一啊,你怎么能找人陪你过重阳节呢?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长安,他多寂寞啊!”

  顾长思试图挣扎:“我……”

  “你把人家带走了,然后自己又跑了,让他无依无靠地在长安孤苦伶仃,说不定正想念着你,想要和你一同登高、共放纸鸢、同饮菊花酒,你倒好!你在这里干什么!!”

  顾长思简直要冤死了:“其实……”

  “得了,言尽于此,你是上位者,你是王爷,那霍侍卫本就是你的下属,他当然不能苛责你什么,他得大度、他得有容人之量,但你也得心疼心疼他,真的要找人陪,你也得知会他一声,我看那小子满心满意都是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顾长思沉默了。

  他真的很想告诉温知,首先,首先他没有沾花惹草、招蜂引蝶,要不是霍尘那个惯会给自己找身份套的混账扯出如意楼,他都忘了嘉定还有那么个地方。

  再次、再次他嘴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儿,昨晚压着他要了五六次,到现在那腰带估计洗都洗不出来了,他身上还有没消退下去的痕迹,所以到底谁要心疼谁啊?!

  可惜他哪句都不能说,只能愤愤不平地吞进了肚子里,在韩恩那一副“原来你是这样的王爷”的目光里,扯着霍尘就要开溜。

  “对了,王爷。”韩恩忽然反应过来,叫住了那个头顶几乎都要冒热气的定北王,“近日边防不稳,想请您公务不忙之时,来北境都指挥使司一趟,下官想与您看看军营,以及商量排兵布阵之法,以防不测。”

  顾长思胡乱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正事不要掺在这种事情里面说,他都不好意思回头!

  终于将那三个人甩在人群之中看不见了,顾长思扯着霍尘拐进了一条小巷里,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面空无一人,两侧的房舍阴影投下还有些冷。

  顾长思完全感受不到,纯粹是气的:“你胡说八道什——”

  霍尘拨开幂篱,搂着他就吻了上来。

  薄纱下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那轻如月华的罩子恰好将这一幕唇齿交融遮盖得严严实实,霍尘的手紧紧圈着他的腰,不管顾长思的挣扎,追着他缠吻,直把人往墙上推,最后被迫仰着头乖乖被攻城略地,骂不出话来了。

  “你……”一吻毕,顾长思用手背抵住泛红的唇,眼睛里还有偃旗息鼓的怒意,“你怎么突然……!?”

  “我是如意楼的人啊,这不得伺候好小王爷么。”霍尘调笑地蹭他,“说,小人有没有很尽职尽责?”

  “霍长庭,你是真的很会给自己找一些身份套上。”顾长思眯着眼睛给他数,“霍家公子、玄门大弟子、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昌林将军、嘉定捕快、定北王贴身侍卫、中军都督府佥事、千机卫指挥使,如今你又给自己在如意楼谋了份差事,你真不嫌累啊?”

  “好说好说,侍奉小王爷哪里会累。”

  “油嘴滑舌。”

  “是情不自禁。”霍尘叹道,“你知道吗?幂篱偶尔会露出一条缝,你的眼睛就在这里望着我,就和我与你在嘉定重逢的那一夜一模一样,其实那一夜的一见钟情,我就很想这么做。”

  他凑过来又啄了下顾长思的嘴唇:“如今,景是旧景,人也是故人,就情难自禁,想要吻你了。”

  顾长思听得耳朵烫得慌:“……知、知道了。那你也……吓我一跳,你看温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由此可见我此情昭昭,连温大人都知道我喜欢小王爷,坚贞不渝,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霍尘笑得更放肆,“吾心甚慰。”

  顾长思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脚:“甚慰甚慰,别甚慰了!赶紧去找风筝,一会儿就没得卖了!”

  等到放完风筝回来已经入了夜,闹腾了一天惹了一身汗,顾长思自然而然地要去洗澡,霍尘把风筝给他搁置好,擦着关门的尾巴就与他一同溜进了浴池。

  不多时水声阵阵,顾长思整个人都要被烫红了,懒懒地没什么力气,霍尘餍足地给他收拾好,抱着人塞进被窝里。

  顾长思昏昏欲睡,还是强撑着道:“师兄,真的,作为师弟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交代一句。爱惜身子,要节制,真不能在这几天就……我们都得控制控制,明白吗?”

  “明白明白,遵命遵命。”霍尘把人揽进自己怀里,“昨晚就没休息好,不闹你了,快睡吧。我——”

  “笃笃笃”,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顾长思几乎是一下就清醒了,与霍尘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这种敲门手法是……”霍尘不确定道,“祈安?”

  “他不是在长安么?我让他守着定北王府,怎么……”

  霍尘已经披衣出去开门了,漏夜之下,果然是祈安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焦急地踱着步,身上还有风尘仆仆的影子,显然是一路奔波,刚刚到的嘉定。

  “你怎么会来?”

  “来不及细说了。”祈安往里探头看了一眼,顾长思也披衣出来了,“王爷,我是受门主……咳,岳大人之托,来叫霍大人赶紧回长安的。”

  霍尘最后一丝笑模样也消失不见:“你来叫我?师父可说了阿淮他……”

  “未曾。”祈安复杂地望着他,“只说要你速速回京,不得有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祈安咬了咬牙,顾长思才是他正经主子,但此时此刻这些话怎么听都像在胳膊肘往外拐,“岳大人说,现在回京,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