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来了。

  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长思勃然大怒,直接掀了岳玄林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岳玄林怒不可遏,抄起还有滚沸茶水的壶就往地上掷去,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顾长思,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今天这么跟我说话!?”

  “难道不是吗?”顾长思猩红这一双眼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一切?!你真的是怕我被宋启迎伤害,还是担心我真的会拉着宋启迎同归于尽!什么托孤、什么恩义,你是宋启迎的人啊,从小到大都是他的心腹啊。你把我带回玄门,难道不是要拘着我、看着我、生怕我哪一天带着遗诏回去把宋启迎轰下高位吗?!”

  岳玄林气疯了:“顾淮,我早就知道,当年封了你的记忆是最明智的举动,还能让你表面和善的假面孔维持几年,看看,看看!果然!你听听自己说的话,有良心吗?有良知吗!”

  “你如果真的为我,真的带着我父亲的遗愿照顾我,为什么不查清当年收复之战那张字条上的真伪,为什么不去诘问他为何要这么对我!?战场的三日,那是多少人的性命,他宁可用这么多人性命,只为了要借狼族的刀杀了我!他比狼崽子还恶毒!!”

  顾长思凑近了他:“不,不止我。性格懦弱如肃王,不照样是死了?普天之下、皇亲国戚,他会放过哪一个?这么多年,无论我失忆不失忆,在长安还是在北境,难道他真的有一日放过我吗?!”

  “我已经去北境了,我已经发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的忘情蛊,没有经过宋启迎的首肯吗?”

  顾长思一掌拍到木桌上,任由滚烫的水将掌心烫得通红,那些刺痛都不比他话语里的绝望和痛彻心扉,他将木桌拍得砰砰作响,撕心裂肺地质问:“我只是想好好活着,有错吗?”

  “我只是想好好地和霍长庭一起好好地活着,有错吗?!”

  他眼前一黑,身体被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抱住了,霍尘的气息四面八方涌上来,紧紧地裹住他,那双握惯了长.枪的手兀自颤抖,盖住他潮湿的眼睛。

  “没事了,阿淮,没事了,不说了。”

  顾长思好瘦,那样宽厚的大氅下是消瘦的身形,他早已不那么健康,他才二十四岁,可他早已不再健康。

  “我的父亲没了、我的母亲没了、我的腿没了、我的爱人没了、我的记忆没了……”顾长思冷声数着那些罪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说得平静无比,可越是这样越像一把刀在心头凌迟。

  “我把我的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送给了北境十二城、送给了大魏、送给了宋启迎,我用我的全部换了一片安宁江山,换了忠心一片,可他信吗?”

  “他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到底怎样才能……”他的双肩抖动起来,霍尘愈发用力地抱住他,听他小声地问,“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岳玄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

  霍尘咬了咬牙:“师父,他刚记起事,情绪波动的厉害……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师父原谅,我先带他回屋去吧。”

  “回什么去?他不是觉得我这玄门是害他的地方吗?”岳玄林冷冷道,“他有自己的王府,何苦在我这里受委屈?”

  霍尘心一紧:“师父——”

  “出去!”岳玄林长袖一挥,“我早告诉过你,此情妄佞,不可久留,你看看你,再看看他,今时今日闹到这个地步,都是笔孽债!偿不尽的孽债!”

  “对,是冤孽,我早就该算一算,但不是对岳大人。”顾长思扒下霍尘的手,轻缓地点着头,“而是对宋启迎。”

  “说了多少次了,皇帝的名讳你也敢直呼,几个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顾长思挣开霍尘的桎梏,拔步就走。

  “阿淮!”霍尘人拉不住,那边岳玄林又在气头上,两边都跟吃了枪药似的气急败坏,他一个人在中间被懵了一头雾水,只好冲岳玄林急匆匆地行了一礼,去追顾长思了。

  顾长思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

  祈安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些笔墨纸砚,动都不敢动,看见霍尘来了如蒙大赦,趁顾长思搜罗柜子里的东西时一溜烟跑了出来,拽着霍尘的衣袖就开始哆嗦。

  “怎么了这是?”祈安频频瞥着顾长思盛怒的背影,“王爷九岁入玄门,十五年了,从来没和岳大人吵过架,怎么今天……”

  这件事就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霍尘二指下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不知道,他说找师父有事,没想到会吵起来。”霍尘长眉紧蹙,想不出个缘由,“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阿淮性格,不像是会……”

  “对啊,我从没见过王爷这样对自家人过,”祈安说着说着就开始眼圈泛红,“我本来以为霍哥回来了,记忆也都恢复了,什么都好起来了,怎么反而……感觉要出大事了呢。”

  “祈安。”顾长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帮我把过冬的衣服一起收拾了。”

  过冬?

  霍尘眉心一跳,一脚先跨进了门,反手落闩,整个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揪着冬衣在叠,霍尘凑过去,他叠好一件放进箱子里,霍尘就往外拿一件,放一件拿一件,顾长思忍无可忍,砰地关上箱子,压着怒气看向霍尘。

  “衣服还我。”

  “出什么事了?”霍尘手掌压着那一沓冬衣,大有不说不给他的意思,“之前还好好的……”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顾长思去够那些衣服,“人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忍了十五年,也该是个头了。”

  霍尘挡着他:“你甚至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这是我和宋启迎之间的事,嘉定之役的教训还不够吗?”顾长思撩起眼皮,“我再也不会把你和我与宋启迎扯到一块,师兄,这对你太不公平。”

  “我都没觉得不公平,你怎么就觉得不公平呢。”霍尘劝道,“皇帝是天子,我是臣子,将军在外打仗,胜负难免,生死难料,这是天灾,你怎么也和葛云一样,把这件事情归咎于皇帝呢?”

  “收复之战他都能写下‘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嘉定之役他有没有写过,谁知道。”

  “就是说,谁知道。”霍尘按着他坐下,“阿淮,我知道你气,但你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当年因为我的离开,你盛怒之下觉得嘉定之役说不定也有蹊跷,这个很正常,但如今尘埃落定,你细想想,当年情形如此危急,就算是陛下有密令,上下那么多官员,难道都是拎不清的吗?”

  “可当年援军就是没有到。”

  “这件事情当年一定也有定论,嘉定战败,那是大魏举国之殇,若是皇帝真的用它来摆弄权术、铲除异己,那他这个皇位都不用纠结来路,直接就可以遗臭万年了。”霍尘揽着他,“皇帝那么个精明的人,不会那样做的,你也知道。”

  “退一万步讲,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后续查明,抽丝剥茧,但与师父那样激烈的争吵,你又扬言要离开玄门,不就是跟自己赌气吗?”

  顾长思阖了阖眼,霍尘忙继续道:“所以……”

  “我真的要走,而且不是从玄门走,是从长安走。”顾长思睁开眼睛,“皇帝病重,郜文榭统领朝纲,没有机会比现在回到北境更合适的机会了。”

  霍尘一怔:“你……”

  “皇帝迟迟不放我离开,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自北境归长安半年多以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件件猝不及防,又鲜血淋漓,死了那么多的人,足可见我身在权利争夺之中,有多么的惊涛骇浪。”

  顾长思隔着衣料抚摸着自己左腿伤疤处,思忖道:“所以,我想回去,长安城的水彻底浑了,再不走,真的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了。郜文榭不是想推我上位么?我总得看看他的诚意吧。”

  “阿淮!”霍尘不可置信道,“你明知道郜文榭心怀恶念,他绝不可能对你有绝对忠诚,你还想试探他,还想借他的手……”

  “他是不可能对我有忠诚,但不妨碍我们彼此互相利用。”顾长思起身,将那些冬衣一件一件地放进箱子里,“他想要报仇,想要翻身,想要争一口气,而我的想要很简单,我想要宋启迎死。当今这世上,也只有郜文榭一个人才能够悄无声息的办到。”

  “你这不就是与虎谋皮?!”

  “是就是吧,除此之外,我想了很久,觉得葛云他们说的还有一句话挺对的。”顾长思合上收拾好的衣箱,“反,是唯一的路,否则宋启迎活着一日,我就不会被他放过。”

  “郜文榭和狼族做交易,狼族又一向意图染指北境十二城,他们的野心从未退却,你如果遂了郜文榭的心,真的要与他……”霍尘猛地止住话,“不对,不对。”

  顾长思短促地瞧他一眼:“什么不对?”

  “阿淮。”霍尘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和师父一同合谋好了什么?”

  *

  临近乞巧节,长安城中热闹喧嚣,万家灯火。

  皇帝的病重没有惊扰长安城的繁华,只是临星宫不再有昼夜不息的灯火,郜文榭和孟声一同把皇帝送回了皇宫,明德宫内戒备森严,除了他们二人,就连皇后与太子都不得探视一二。

  “可笑皇帝一直攥着那皇权不放,以为只有自己能做好,孟声,你看看,没了他,日月轮转依旧,百姓生活安宁,什么都没有变化,什么都不会被惊扰。”

  结束了一天俗务,郜文榭与孟声在聚仙楼顶层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借着夜色往下望,能看到一条明亮长街,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好不欢快。

  “是,大人距离所愿之事更近一步,不用到这个冬天,想必就能够得偿所愿。”

  “能不能到这个冬天,关键不在我,而在……”郜文榭眼眸一转,“他。”

  聚仙楼下,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顾长思扶着祈安的手下来,电光火石间,仿佛有感应似的,他抬头一望,正撞见郜文榭单手晃着酒杯,冲他含笑点头的样子。

  顾长思收敛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进来了。

  孟声很是惊诧:“大人?”

  “我订的是一张三人席啊。”郜文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晚的第三位客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