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刚刚恢复记忆,还不知身上的蛊毒是否对他身体有影响,霍尘刚想推拒,触及他目光的一瞬又被那样汹涌澎湃的情绪噎得说不出话。

  顾长思是火,一捧不死不休的火,这捧火种自他背负这样的命运时就开始熊熊燃烧,后来先被玄门以情意包裹成玉,后又被忘情蛊以忘却包裹成冰,可那都不是他的真面目。

  他是热烈的,愿意燃烧的,哪怕飞蛾扑火也要壮烈辉煌的,这样一个人呐。

  霍尘的手就不由自主停住了,然后顾长思利落地拧开那上头的两颗扣子,一路行云流水地剥下来。

  衣襟掉落,顾长思的吻随之落下,他的唇还有些刚苏醒时的冰冷,还带着些如梦初醒的颤抖,霍尘在他的攻势下渐渐坠落,一手绕到他脑后,将人狠狠扣了下来。

  长发散落,衣摆轻抖,像是盛夏时分外面葳蕤的枝叶,被风拂过带起斑驳摇晃的光影,借着明明暗暗的光影,顾长思一身雪白里衣上压着墨色的发,雪色颈子上喉结颤抖不已。

  霍尘撑在他身上,用一种战战兢兢的情绪欣赏着他的情绪和脆弱,情绪失控和失而复得。那一双长腿交叠,腿上的疤痕清晰可见,粉色的伤痕像是朵花一样开放在完美无瑕的玉石上。

  他手指下落,没由来想起幼时跑马,树梢上一只孤零零的果子。

  有鸟飞来,张开细细长长的喙,将那颗泛红的果子一口咬住。

  汁水四溢,一口吞不下,于是那鸟便多咬了几口,直咬得那果肉里头都泛起了红,才终于将果子连果带核一起吞入腹中,拍着翅膀飞走了。

  顾长思眼睛里蓄满了水光,霍尘攀回来去吻他的眼睛。

  “不哭,我在。”霍尘追着他的眼泪啄吻,“我回来了,我在的。”

  “师兄……”顾长思轻轻地吮着他肩膀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霍长庭……哥哥……”

  霍尘一颗心被喊得酸胀无比。

  他俯下身去,任凭顾长思对自己又吸又咬、又吻又啄,任由他发泄自己那五年的委屈和苦涩、孤单和冷清,霍尘要他看着自己,扳过他的脸去揉搓他的唇角,拽着他更加坠入红尘三千的深渊。

  没有过多的情话、没有试探的询问,只有一次又一次彼此的触碰和交缠,用眼睛、鼻端、唇舌、耳鬓、手指、双腿去感受对方的存在,顾长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手掌抵上潮湿的胸膛,霍尘本以为是要狠了,结果发现他摸的是心窝的位置。

  他在触碰这个人的心跳,以此来确定这个人的生命和鲜活。

  霍尘干脆拉着他的手按在那处不动,一面起伏得更加厉害,那颗心脏跳得猛烈,几乎要从胸膛挣脱而出,直往顾长思掌心里钻,才能让他家阿淮渐渐从失去感中抓住一点依靠和真实。

  “霍长庭。”顾长思被他抱起来跪坐在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顾长思闭上眼睛,“祝我,祝福我……”

  霍尘呼吸一滞,用阖眼压下那一阵汹涌而来的悲伤。

  他捏住顾长思潮热的后颈,偏头啄了下他的唇角:“十八岁了,生辰喜乐。”

  “十九岁了,生辰喜乐。”

  “及冠了,生辰喜乐。”

  “二十一岁了,生辰喜乐。”

  “二十二岁,生辰喜乐。”

  “二十三岁,生辰喜乐。”

  “二十四岁。”霍尘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阿淮,我回来了。生辰喜乐,吾爱,长思长相思。”

  他抵着顾长思压回被衾,在泪水和汗意交织中带他飞上云霄又坠入海底,人被搂得紧紧的,心跳隔着肌肤跳动,爱意像是汹涌的海浪,他们是两条搁浅的鱼,一阵又一阵浪潮缓缓平复着他们的呼吸。

  “你知道么……”顾长思嗓子沙哑,“这几年我其实一直在做一个梦。”

  霍尘听着他的心跳:“嗯?”

  “我梦见我跪在金銮殿上,四面是群臣面无表情地像宋启迎朝拜,我站在那里,不跪,就是我的罪。”顾长思缓缓道,“于是我跪下了,却不是对他,那金銮殿上的,是大魏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牌位。”

  “那样高的牌位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好像被人按着后脑磕头,可一拜落下,瞬间就被一阵罡风卷上了天,我又没有羽翼,怎么可能不坠落呢?”

  “天真的很高,我一开始还挣扎,可浮云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所以后来就放弃了,任由自己笔直地坠落。”顾长思侧过头,唇畔触过霍尘的发顶,“直到一只手,蓦地把我抓住,又一把把我抱进他的怀中。”

  “是我。”

  “是你。”

  他们同时张口,霍尘抱着他缓缓轻笑。

  “失忆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看不清面庞,后来在嘉定关遇见你,那张面孔才慢慢清晰。”顾长思淡笑道,“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初次见你,我就会对你全无防备,甚至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不是因为你爱我,是因为我爱你。”顾长思叹息似的,“很早了,很早了。早在我遇见‘霍尘’之前,我就爱你。”

  顾长思实在是累极了,最后几个字如雾飘散,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霍尘缓缓支起身,看着他熟睡的侧脸,轻手轻脚下床打热水,给他擦拭身上的痕迹。

  把一切都收拾好外面天色已经黑透,霍尘重新又把那碗凉透了的药再度放回炉子上温着。

  “我也是。”霍尘重新躺回他的身边,“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我是谁,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和你站在一起。”

  *

  这一日昼夜颠倒,卯时初两个人就醒了,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终于挨不过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不好打搅旁人,霍尘于是点燃了蜡烛,披衣起身,准备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就简单做一点。

  顾长思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懒洋洋地觑着他:“我有件事忘记问你了。”

  霍尘回头,看见他跟只猫似的,那神色是精神的,可语气还是带着一股子慵懒的调儿:“当年,收复之战,你是不是在嘉定。”

  霍尘愣了一下,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碎片渐渐浮现,如实答道:“在。”

  然后他就看见顾长思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微笑。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会给我吹笛子听吗?”顾长思眼中跳跃着如豆火光,与霍尘异口同声道,“长安调。”

  那个时候他满心满腔的恨意,骑马前往北境的时候治下的兵将都不敢与他对视,模样阴沉、目光狠戾,却在进攻的前一个夜晚被一阵笛声打乱了思绪。

  彼时他正在看布防图,烛火悠悠,万物寂寥,祈安怕他伤了眼睛,又点燃了一支蜡烛送进来,撩开门帘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送来一阵清朗的笛音。

  “大半夜的谁吹笛子呢?”祈安这么想着,却忽然听见毛笔落地的声响,顾长思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此时此刻再也不是那般赴死的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帐外,连一件外袍都没有披上,寂静的夜空中,篝火兀自在燃烧,其他人早已进入梦乡,只有他,外加后面抱着大氅的祈安,在空无一人的土地上,听那笛声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吗?”顾长思问道,“祈安,你听见了吗?”

  祈安只得回答:“听见了。世子,可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长安调。”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长安调,是霍长庭曾经吹给我听的长安调。”

  祈安已来不及震惊,就被顾长思一把扯过去:“给我查!哪里来的笛声!哪里来的!给我去找,找到那个人——”

  可就在戛然间,笛声消失了。

  晚风吹乱了他的鬓发,祈安红着一双眼睛,看见顾长思的目光由怔忡转为失落怅惘,扑通地跪了下去:“世子,夜深了,还请您休息吧。”

  他看不清顾长思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低下了头,或许是因为月色太暗,又或许是他连看都不敢看顾长思一眼。

  仿佛过了很久,祈安头顶才传来一声苦笑,顾长思叹道:“是了,该休息了。”

  否则怎会如此魔障,连一阵笛声都听不得,都怀疑……是不是你回来了?

  而另一边,北境的边陲小镇上,霍尘靠在窗外,目光幽幽地看着伸手拿过他那根竹笛的人。

  梁执生把玩了一番:“哪里来的笛子?”

  霍尘答道:“我自己做的。”

  “怎么忽然想起吹笛子?”

  “……就是忽然想了。”

  梁执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还在想下午见到那小世子的事?”

  霍尘抿住了唇,梁执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只是忽然觉得,应该送他一支曲子。”他忽然开口,“什么都好。”

  梁执生的目光变得琢磨不透起来,良久,笑了一声。

  “挺好的,那小世子与你不过遥遥一见,阿尘便能如此用心,倒也是有缘分。”

  霍尘摇摇头,不知道是不同意他说的哪一句。

  “对了,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没什么名字,随便乱吹的,非要起个名字的话……”霍尘再度倚上了窗,月亮白白的,又圆又大,“长安调吧。”

  霍尘去下了两碗面,给顾长思的那碗单独卧了个荷包蛋,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碗回屋时,顾长思正在绑头发,那一把墨发都束成高马尾,霍尘目光一瞥,就看见他后颈星星点点的痕迹。

  “咳,你半披发挺好的,怎么忽然扎起来了。”

  “热,”顾长思言简意赅,“今天洗澡洗得够多了,就别再吃一身汗出来,还要洗。”

  原来如此。霍尘做贼心虚地给他提了提领口,把那碗有荷包蛋的推过去,和他面对面坐下开吃。

  顾长思卷着面,慢条斯理道:“所以,当年狼族断手,也是挑衅所致?”

  “肯定。”霍尘把一双手都摆在他面前,“都好好儿在这儿呢。当时被哥舒骨誓抓了,那狼崽子太贪了,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手上的骨戒给我卸了,可惜。”

  顾长思眼睫一颤:“还会疼吗?”

  “嗯?”

  “狼族刑罚,特别疼吧。”顾长思蹙眉道,“我之前听老狼王说……很痛苦。”

  “阿淮。”顾长思应了一声,就被霍尘用一只手轻轻抬起脸,“五年里我没有记忆,对当时的事情记不分明了,如今悉数找回,只觉得这五年谁都不比谁轻松,谁都很痛苦,所以不要再思索了,伤心也好、痛苦也罢,都过去了,我还在这儿,我回来了,就是好事。”

  顾长思唇角缓缓酿出一个笑:“好。不提了。”

  “但赶明儿还是把那瓷瓶扔了吧,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拼成的手骨,狼崽子能有好心眼儿我才不信,早扔早太平。”霍尘愤愤道,“真有够恶心人的。”

  顾长思但笑不语。

  “等到天亮了,让小若给你再看看忘情蛊之事,之后我们一同去看看长记。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

  霍尘敏锐道:“怎么了?”

  “没有,你说得对,等天亮了就这么办吧。”顾长思慢慢将一卷面吃完,“……但见完长记之后,我想单独去和师父谈谈。”

  “什么事儿?”

  “私事。”顾长思渐渐攥紧了筷子,“一点……是非。”

  霍尘直觉顾长思不像是有什么好事要与岳玄林谈,但再多的顾长思避而不谈,只是沉默,如此,霍尘也不好逼他,只能遂了他的意。左右玄门是他的依靠,岳玄林是他敬重的长辈,不会出什么大事。

  应该吧。

  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从天亮了后请秋长若过来号脉、到确定他身体无恙、再到去看苑长记,一路霍尘心底起起伏伏没个定数,总觉得顾长思的笑影淡薄薄的,除了对他有些真心实意之外,其余时间都带了些抽离的淡漠。

  他没见过秋长若她们所说的,嘉定之役后濒临崩溃的顾长思是什么样子,但旧仇新恨席卷而来,顾长思心头多了很多东西,霍尘感觉得到,所以他直觉,他当年那副样子怕是也没有如今这模样来得让人胆战心惊。

  如履薄冰,仿佛下一刻就能打碎那单薄的笑影,露出下面滚沸的情绪。

  他送顾长思到岳玄林书房外,自己转了半天,又觉得是有些多心,转而打算去找苑长记了。

  路上正遇见从礼部回来的封长念,如今科举舞弊案告一段落,礼部尚书空缺,人人都在猜封长念会继任礼部尚书一职,那可真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如此年轻的礼部尚书,因此恭维之人络绎不绝,封长念才抽出个空,急匆匆来看他受打击颇深的三师兄。

  两人刚迈进苑长记的院子,只听一声巨响从后院砰地传来,霍尘心里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祈安连滚带爬地穿过垂月门,几乎是扑进了霍尘的怀里。

  “霍哥!你快去看看,王爷他和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