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祈安纠结了好久自己要不要去敲门。

  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探究他家王爷和霍尘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只是半夜风凉,窗户被吹开的时候闹到了刚进入浅眠的祈安,他爬起来关窗,远远地望见顾长思房里的灯好像没有灭尽。

  顾长思晚上睡觉是留不了灯的,否则一丝一毫的亮度都会晃得他睡不着觉,祈安深知这一点,所以对已经卯时初还有光的屋子不敢发散自己的想法。

  自然也就想象不到,他家王爷垂着那双凌厉的眼睛,眼尾是一片飞扬的红,跪坐在床上将额头抵进霍尘的颈窝,自己肩颈上还顶着一只被咬出来的新鲜齿痕。

  汗水从他的额头滑下,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又被霍尘伸手握在半空中,转而抹了一把他的脸。

  “再用力些。”霍尘催促道,“阿淮,阿淮——”

  旖旎的夜被晨光掩去踪迹,眼瞧着日上三竿,顾长思卧房还一片安静,祈安实在没忍住,伸手去推门。

  “吱呀——”那本不是年久失修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却在今晨闹出格外大的动静,吓得祈安手一抖,险些把自己摔出门去。

  屋里的床帏垂落在地,从屏风到床边都是散落的衣裳,祈安目瞪口呆地往前走了走,刚从屏风边冒出个头,就看见床上的人影动了动,猛地抬起头。

  祈安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个激灵。

  霍尘没有起身,只是猛地一个翻身把什么罩在了自己身.下,从被衾中露出的那只眼锋利又冰冷,像是在庇护自己巢穴的野兽,察觉到有旁人踏入自己的领地时会有突如其来的警惕和杀意。

  霍尘刚睡醒,一切都是本能,后知后觉发现那是祈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祈安一溜烟跑了。

  霍尘:“……”

  被他罩在身.下的顾长思动了动,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含糊道:“……怎么了?”

  霍尘目光瞥下来,在他裸露在外的肩头和上面的暧昧痕迹上一触即收,那些被打扰了清梦而生出的烦躁瞬间偃旗息鼓,妥帖地安放进他的心窝里。

  他吻了吻顾长思的肩:“没事,再补一觉吧,今天又不上朝。”

  上朝两个字牵动了顾长思的神思,他眼睛浅浅地睁开一道缝,问道:“几时了?”

  祈安都来叫了,那么想必……

  “应该到巳时了。”

  其实他看天光,估摸着应该巳时三刻了,但他不想让顾长思从自己怀里溜走,私心少说了些,想留人多躺一会儿。

  顾长思到底还是清醒了:“这么迟了?!”

  “你也不看看是几点睡的觉啊小王爷。”霍尘替他拨了拨额发,“不过今天也没什么事,你着急起身干什么呀?”

  “今天午时葛云斩首,而且算算日子长记也快从南疆回来了,我托他查的事还不知道他查的怎么样了。”顾长思说着就要爬起来,“事情多着呢,你——”

  他被霍尘一把拽了回去。

  顾长思摔在他胸前,生怕给人砸坏了,可霍尘只是搂着他,眼睛里笑意愈发浓重。

  “小王爷,好不容易跟我同床共枕一次,你怎么就那么着急要跑呢。”霍尘手揽紧了他,“哪里那么多事,我们两个刚刚双双死里逃生,难道还不能停下来喘口气吗?谁教你的,天天给自己加上那么多压力,都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的么?”

  “我……”

  “没事。”霍尘一脸理所应当然,“你以后有我了,你不心疼你自己,我来心疼你。”

  顾长思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他原来就知道霍尘那张嘴太好用了,甜言蜜语顺手拈来,几乎张口三句话就是哄人,五句话就要谈情说爱了,他这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要不是顾长思在认识他时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朝天,真的会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年流连风月场。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打趣着说了,可霍尘的回复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甜言蜜语这种事就不是耍嘴皮子,而是心里话、是本能,人说实话当然很痛快”。

  惹得顾长思又笑了好一阵。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眼瞧着真的要到正午了,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霍尘把满地狼藉收拾好,顾长思已经换好了新衣服,还特意挑了一件高领的,瞧着禁欲又正经,眉目一敛不怒自威,又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定北王。

  霍尘还是隔着衣服叼了他颈侧一口:“真好看。”

  “你收敛点儿。”顾长思对着镜子点了点他,“要不小心我跟你算账。”

  算得什么账不言而喻,霍尘乖乖地“哦”了一声,但还是耀武扬威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衣服,在顾长思抽他前躲开了。

  顾长思于是问他:“一会儿我去玄门,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要去刑场?”

  “跟你一块儿吧,我同葛云……”

  霍尘收敛了几分笑意,显然是想到了昨夜牢中两人最后的那段话。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想,他应该也对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长思通过镜子看着他。

  霍尘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霍长庭,所以,我没办法给他回应,也不知道他究竟该谢我什么。但是他提醒了我,也给我是昌林将军本人这件事提供了一些证据,我会把这条线查下去的。”

  “其实他……”顾长思顿了顿,“他也跟我说过一些事,他说我不该忘记大师兄,他说,他求求我不要忘了他。很讽刺的是,在我缺失的记忆里,的确完完整整地遗漏了大师兄这个人。”

  “我记不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记不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记不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就算葛云这样一个局外人,都在为我忘记他的事伤怀,我难以想象,如果大师兄真的知道我忘记了他……”顾长思目光和霍尘交汇的一瞬,他诡异地停了一下,“如果你知道我忘记了你,你会有多伤心?”

  “我们都需要尽快想起来一些事。”霍尘避开了他的疑问,只是告诉他,“我们都需要,尽快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

  葛云被处斩的时候,顾长思和霍尘在玄门里吃完了午饭,将玄门中存放的他的生平细细地过了一遍。

  葛云,无祖籍,无父母宗亲,幼年时流浪在外,行乞为生,风餐露宿吃不饱饭,于是在生存中摔出了一身本事,被当年的宋启迎选中,成为暗卫的备选之一。

  十二暗卫从十二营中厮杀而出,葛云那一营是唯一的意外,活下来了两个人,另一个记录不详,但他们都知道,是被隐去了成为霍韬家的公子、玄门大弟子之前的霍长庭。

  葛云活下来后先是做了暗卫,后来被宋启迎一路提拔到金吾卫做指挥使,算是宋启迎心腹之一,却没想到会因为霍长庭,葛云转而一刀刺向了自己侍奉的主子,最终潦草退场。

  顾长思合上卷宗:“金吾卫因为这件事被剪裁,本来负责皇帝贴身安危,如今也要被拆到四面八方了,不知道皇帝要重新换那一支卫队上来顶替。”

  “换言之,我觉得不妨从第三方的态度想一想,如你所言,崔千雀告诉了你哥舒冰的行踪,我们默认哥舒冰成为了弃子,葛云也是弃子,那么第三方抛除了两个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顾长思警惕道:“……你的意思是……”

  “卫队。”霍尘道,“既然葛云身份如此重要,他一死,皇帝势必要换掉金吾卫这支心腹劲旅,转为其他人保护圣驾,那么这个时候,第三方的手就可以伸进来了。”

  顾长思应和:“按照之前第三方对宋启迎的态度,这是要内外瓦解宋启迎心腹,使他孤立无援,然后在关键时候出手。”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就算他们恨宋启迎,想要内外瓦解掉他的安危保障,在那之后,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呢?龙椅?可这天下缺一个……”霍尘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转向顾长思,“不,不对,不缺,这天下并不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

  只要找到遗诏。

  一切和葛云在牢中告诉他的话不谋而合,更要命的是顾长思敛下眉眼,默认了他的想法。

  霍尘明白了:“他们找过你了,是不是?”

  顾长思没说话。

  霍尘更加明确了:“你知道他们想要你做什么,他们逼你反,然后拥戴你上位,是不是?”

  顾长思将卷宗搁在一边,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就在你让我走的那天,是不是?!在肃王府,你见到谁了!?”霍尘拦住他的去路,“阿淮,你……你怎么想的?”

  “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一旦被宋启迎发现,你又该怎么办?”霍尘的语气焦急起来,“你……你既然都知道,你默认,阿淮,你是不是想……”

  “霍尘。”顾长思猛地抬起眼,“如果我要反,你怎么想?”

  霍尘愣住了。

  “如果我不反,你又怎么想?”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你看,乱臣贼子不好做的,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道义和底线都在自己那一颗心中,谁都左右不了。”

  “我并不是要劝你。”霍尘摇了摇头,“我不是要阻止你去做,你说了,人各有道,你和皇帝之间的账,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劝,就算是岳大人都不行。”

  “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得顾好你自己,这一条路有多苦,又会有多难,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让自己为难。”

  顾长思没动,只是眼神一点一点地软和下来。

  霍尘一直尊重他的所有,尊重他的喜好,尊重他的选择,就算喜欢他、说要一路陪着他,也尊重他所有要选择的路。

  顾长思伸手,冲他招了招:“过来。”

  霍尘依言走了两步:“……干什么?”

  他那两步走得太迟缓,顾长思心急,拽着人的腰带就把人勾到自己眼前,双手搂住他的后脑,压着他让他吻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有数。”

  霍尘心疼又稍安地闭了下眼,专注地沉浸在这个吻里。

  “顾长思——!!!”

  门外一阵马蹄声吵嚷打断了屋内片刻的温存,顾长思松开霍尘,偏头从窗户望去,风尘仆仆的苑长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我们的苑大人南下回来了。”顾长思笑了下,“看样子是有收获,你等会儿,我去看看。”

  霍尘被他勾得情动,可正事在先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临到院里,顾长思还没开口寒暄一句,就被苑长记塞了满怀的卷宗。

  “她……她……”苑长记抓着顾长思的胳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崔千雀,是教坊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