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流光,刀刃被顾长思擦得明光烁亮,霍尘与破金刀上反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才缓缓地移上去。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顾长思只是道:“霍尘,你骗不了我。”

  果然。

  霍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

  “我有三件事,你如实回答我。”顾长思不等他说完,重重地将破金刀跺在他的床沿,双手伏在刀柄上,“我看得出你撒没撒谎,所以,别再骗我。”

  顾长思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事与大魏安危有关么?”

  霍尘当即摇头:“没有。”

  “与北境安危有关么?”

  “没有。”

  “与嘉定安危有关么?”

  “……没有。”

  顾长思沉默下来,用那双眼睛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抽刀离开:“好,那我没有问题了。”

  “阿淮!”霍尘伸手揪住了他的袖角。

  定北王身影一僵。

  霍尘的动作小心翼翼,就连留住他都只是攥住了一块小小的布料,只要顾长思不愿再多听一句,那么他即刻便能抽身走人,霍尘决计拦不住他。

  但他站下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霍尘手指从他的袖口慢慢滑下,勾住了他微凉的手腕,突突跳动的脉搏出卖了顾长思从容外表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但我对你真心实意,此心天地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长埋在嘉定关外的白毛风雪里,再也不回来。”

  顾长思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霍尘。

  他们相遇不过小半年,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总是会警惕太轻、信任太重,尤其是当霍尘认真又诚恳地看着自己,总有种酸涩感会紧紧束缚住他的灵魂,不得解脱。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那缕殷切的目光,拨开了霍尘微乱的额发:“霍尘,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记忆有损,想必之前也是个颇有故事的人,且所涉之事必不单纯。”

  “我尊重你的难言之隐,也信任你的一字一句,但接下来这些话,你给我一五一十记明白了。”顾长思指尖停留在他的额角,“无论本王从何名姓,终究是大魏臣子,若你胆敢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事,本王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的手指从额角划过霍尘的右眼角,又一路划到下颌,然后勾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挑,顾长思倾身压下来,几乎要吻上霍尘的唇。

  “除此之外,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

  他们距离极近,近到霍尘那颗心都滚沸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顾长思漂亮的眼尾处落了一抹月光,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下巴,带起一阵微风,霍尘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脑子一步,一把勾住顾长思的腰锁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贴上顾长思的后背,在寂静的夜色里,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虔诚地凑近了顾长思的颈侧,把方才被人碰过的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你怎么这么好……”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玉檀香几乎是从那人骨子里散出来的,“你问了大魏,问了北境,问了嘉定,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顾长思偏了偏头:“你自己发誓说对我真心实意的,我自然排除在外。”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就这么相信你。”顾长思轻声笑了下,“怎么,是不是觉得定北王还挺好忽悠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瞒我我可以当你有苦衷,但你不能骗我,否则我照样也会一刀一刀剐了你的。”

  霍尘没说话,只是摸索着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柔软、干燥、微凉,他自己可能也想不到,他这样喜欢顾长思,可有朝一日他的手指会比他的唇还要先一步触碰这里,毫无情欲,只有虔诚。

  “别说这种话,”他感受着顾长思的呼吸拂过他的指尖,“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你可以不跟我回长安,其实今天梁执生说的,并无道理。”顾长思用手肘捅了捅他,“全看你自己心意吧。现在能松开我了?”

  “小王爷这么好,我才不离开你。”霍尘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最后会走到哪种结局。”

  *

  次日清晨,定北王启程回京。

  温知起了个大早来送,正好撞上他们在饭厅吃早饭,清早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赶紧过来的温大人当即被勾起了馋虫,顾长思忍俊不禁,让霍尘给他挪了个位。

  热腾腾的早饭下肚,寒冬腊月的冷风都没那么刺骨了,温知一路送到马车上,顾长思临上车前停住了步子,从怀里掏了包锦囊出来。

  “此去归京,若无意外,来年正月十五后便能回来,此间府中诸事,还有赖温大人多多照应。”他道,“此锦囊中是之前为你寻花匠时,搜集到的几位北境有名的花匠名册,快过年了,怕你府中那位花匠走不开,若是一人不够,就多找几个,回来找我报账便是。”

  “多谢王爷。”温知大大方方地收了,敛进厚厚的大氅里,“旁的下官就不多说了,愿王爷此去一路康顺,新春喜乐。”

  顾长思再度看了一眼覆了一层薄雪的定北王府匾额,最后冲温知点了点头,就要走了。

  “王爷。”温知在大氅下紧紧捏着手中锦囊,看着顾长思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花匠说,府中昙花应是在正月里能开新一茬,希望等我院中这一轮花期时,你可以来看。”

  他眼中有着风雪冻不透的暖意,地冻天寒,在温知这样的注视下仿佛也能变成三春盛景。

  顾长思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我一定赴约。”

  从北境到长安城正常的路途要小半个月,顾长思本不着急,奈何皇帝催得紧,他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路,紧赶慢赶能够在除夕前一天到长安。

  从北境往京城走的路越走越暖,霍尘几乎一天换一身衣服,准确地说,是一天脱一件,看得苑长记只笑,说霍哥你这是在北境待习惯了,往南边走一走怎么都觉得暖吧。

  旷野上的风吹得人心里安静,霍尘不是个记仇的人,早就将当时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的事情抛却在了脑后,张开双臂感受了下。

  “暖啊,渭阳城更冷,往这边走走感觉都快到春天了似的。”霍尘驱马挪到苑长记身边,神秘兮兮道,“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

  苑长记扬了扬眉:“霍哥请说。”

  “你叫苑柯,字长记;小王爷叫顾淮,字长思;昌林将军叫长庭,你们是有什么字辈吗?”霍尘思忖道,“倒是从没听说过昌林将军名什么,字什么。”

  “哎哎哎,霍哥霍哥。”苑长记巴望了一眼身后马车的动静,冲霍尘勾了勾手指,“大师兄的名我们都没听说过,听我爹讲,大师兄生下来时身体不好,险些病死了,有一得道高僧说是大师兄的名字取得不好,与他命格天生相克,若想破解,需得送到寺里养大,才能破除煞气。”

  “后来大师兄从寺里回来就收入玄门了,给了‘长庭’这个字,虽然还没加冠,但大家都这么叫着,也就没人提他那天煞的本名了。”苑长记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一席话说完口干舌燥、腰酸背痛,连忙直起来捶捶背,“至于字辈么,你猜的没错,玄门为示师门亲厚,每一代弟子取字时都犯同一字辈,所以我们这一代玄门,又叫‘玄门长字门’。”

  “那你师父那一辈是……”

  “‘玄门玄字门’啊,你不会连我师父都没听说过吧,那可是大魏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

  “长记。”顾长思蓦地撩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给你取字‘记’,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不要天天一张嘴到处乱说说个没完,天天被这么叫,你都管不住是么?”

  “霍哥又不是别人,我多说两句怎么了。”苑长记拱了下霍尘,双腿一夹马腹,嗒嗒嗒跑前面摘花去了。

  霍尘慢下来,停在车窗边,伸手敲了敲。

  顾长思推开窗,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好奇嘛,‘记’是让苑大人长长记性,那‘思’是什么意思?”霍尘伸出手搭在车窗上,要不是害怕从马上跌下来,整个人几乎都要黏上来了。

  顾长思动手关窗:“没什么意思。你天天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哎。”霍尘用手掌抵住车窗下沿,阻止他关上,“小王爷不知道的话,我倒是有一解,觉得很妙。”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

  霍尘柔声道:“长相思。敢问小王爷,相思是何人?”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被这人正大光明地调戏了,破金刀的刀柄反手就拍在了霍尘的手背上。

  霍尘爽朗地笑出声,远处摘花的苑长记闻声回头,扯着嗓子喊问霍哥笑什么呢?霍尘不答,轻飘飘地一夹马腹,给顾长思留下个缱绻的眼神,溜溜达达走了。

  风吹过车窗边沿,越过顾长思的指尖,拂过霍尘的发梢,一路卷着他爽朗的笑音和苑长记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飘飘荡荡地叩开了京城长安的大门。

  巍峨的城墙伫立于护城河的边缘,高高耸立护住大魏的心脉,厚重沉闷的大门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宽阔大道来,放眼望去,孩童嬉闹、小贩叫卖、佳人倚楼、才子品画,热热闹闹地织就了一副人间烟火。

  这就是京城长安,集繁华、热闹、权利、欲望于一身的京城。

  不同于北境的苦寒,纵然刚刚下过雪,但长安里处处都是柔风暖意、纸醉金迷,仿佛那冷风都被城楼拦在了外头,里面是一片繁华迷人眼。

  霍尘不由自主握紧了缰绳,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一只手蓦地拍了他一下,苑长记的笑颜冒出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定北王府一时收拾不出来,长思肯定要先进宫,你不方便跟着,要不一会儿跟我回家去吧,先沐浴、再更衣、然后好好吃一顿饱饭。聚仙楼怎么样?那可是京城第一酒楼,我最喜欢了,请你吃,说好要给你赔罪的。”

  “什么赔罪?”霍尘懵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不用了,苑大人,我真没那么记仇。”

  苑长记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过……”霍尘话锋一转,“若是他家有美酒,不妨一试。”

  “那必须有啊!不是我说,喝过聚仙楼的酒,其他都是这个。”苑长记比了个轻蔑的手势,“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跟王爷说一声,他进宫也不会太久吧,要不我们等等他?”

  “他那哪有准信——”苑长记突然收了声,在霍尘耳朵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那是!?长思!你来看看!!!”

  顾长思已经让马车停了下来:“我看见了,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

  苑长记也从马上跳下来,留霍尘一个人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了?”

  “看见没?我们的马车。”苑长记指了一下一幢花枝招展的楼,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挂着漆黑的牌子,用金粉勾了个“玄”字在上头,“玄门一般不明面出来办事的,除非出了大事——我这也没走几天啊,能出什么事,进去看看。”

  顾长思已经先一步走过去了。

  他停在门口抬眼一望,眼神不由自主地凝住。

  十春楼。

  如果说如意楼是嘉定最大的青楼,做了北境十二城最大的风月生意,那么十春楼的奢靡程度能顶得上十座如意楼。

  它做的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魏最大的风月生意。

  想他定北王向来洁身自好,怎么短短半年内非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来烟花之地办事,还办得真的都是正经事。

  不由得他多腹诽,只听里面悠扬的箫声猛地拐了一个诡异的弯,紧跟着一声惨叫冲破云霄,苑长记听了这一声,没等和门口招揽生意的小厮对视上,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脚踹开了十春楼的大门。

  青天白日,金碧辉煌的十春楼里晦暗一片。

  十春楼足有两人高的大窗用红绸遮得严严实实,一圈又一圈封了整座楼,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只留下了几盏盈盈灯火照亮,气氛暧昧又缱绻。

  只见那轻移莲步的舞姬从三层楼搭建的空中栈桥上抱琵琶而过,眼波流转地瞥了一眼下方宾客,纤纤素手还没拨出一个音,就被凌空几声幽响扎破了琵琶,刹那间变成了手中一堆粉碎的木屑。

  她的尖叫声快于一切,尖锐的惊恐声中,有什么东西飞过四面八方,仅剩的几盏孤灯“嗖嗖嗖”地被灭成了几缕孤烟。

  黑暗突如其来,吹奏长箫的乐师硬生生将《平湖秋月》里的西湖美景吹成了悬崖勒马,乐声戛然而止,不明所以的众人静默一瞬,嘈杂的骚乱轰然而起,一时炸了锅。

  还没等人出来维持秩序,人群中一点寒光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掠上二层,身轻如燕,手上的长剑却带着雷钧之力,与另一柄长刀兵刃相接。

  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两柄利刃你追我赶,眨眼间便已过了好几十招,就在其中一人身影险些要从二楼跌落时,紧紧闩住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天光争先恐后地闯入,照亮了一群人惊恐的面庞。

  “借你弩弓一用。”顾长思一把抢过门口小厮手里拎着的烛火,对着苑长记的箭尖狠狠一戳,旋即微微抬臂,对准了十春楼最上方的花篮型吊灯。

  北境如意楼里的花篮也是仿得十春楼,但十春楼中央吊顶可没有铺满花瓣,而是盛满了一篮子桐油,顾长思举起弩箭,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那一团缠斗的身影,眯眼搭箭叩弩一气呵成,短箭叼着蜡烛“嗖”地飞了上去。

  刷拉,火苗沾了桐油迅速蹿高,整个十春楼骤然灯光大炽,如同一轮陡然在眼前升起的旭日,极强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下意识纷纷闭眼,再睁开时顾长思已经把弩箭递回苑长记手里。

  苑长记接回弩箭向上随手一叩,鹰唳一样的弦声蹿上苍穹,他朗声道:“定北王在此,休要慌张!”

  整个十春楼瞬间鸦雀无声。

  霍尘靠在门边,轻声吹了句悠然的小调——看来这定北王的威名不只在北境十二城好用,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也照样是威名赫赫、声名远播。

  顾长思抬眼一瞟,正与方才缠斗在一起、如今面面相觑的几个人视线相撞,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后,不由得讶异地挑了挑眉。

  苑长记也看见了,险些把弩弓摔在地上:“那不是……这是什么情况啊?!”

  顾长思蹙了蹙眉没说话,直接迈步进店,二楼的那几个人面色各异,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缓步走上来。

  顾长思站定,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五指在栏杆上轮流敲了几下,转而一笑,冲下面摆了摆手:“诸位继续啊,本王会请各位大人去房内聊聊的,不打扰大家了。”

  他就近揪开了一扇门,把几个人直接怼了进去。

  霍尘示意护卫们在外面等,自己跟着顾长思和苑长记进了屋,关门的那一瞬,正和一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女人一身绫罗绸缎,媚骨天成,却让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风情万种的杏眼里满藏笑意,饱满的唇色像是含苞待放的一朵梅花。她站在五楼,慵懒地靠在那儿,素白的手腕搭在红木栏杆边,单手托腮,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看。

  金发钗垂下流苏披在她雪色的肩头,她察觉到霍尘的目光,丝毫不怯,反而冲他笑了一下。

  这女人有些奇怪,霍尘这么想着,刚想提醒顾长思,却发现眼下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机。

  屋内已成三足鼎立之势。霍尘方才看得很清楚,说二楼那群人在缠斗,其实是典型的二对一,其他都是受到无妄之灾的姑娘们。那两个公子一个身着黑衣长衫、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和对面身着白裳的打得热火朝天。

  顾长思坐在桌边,悠哉悠哉地用热水涮杯子,最终推了四杯茶出来。

  “都站着干什么,坐啊。”

  那黑衣公子阴阳怪气道:“定北王大驾归京,瞧这个形容应该还未朝见陛下,这一口茶还是留着与陛下喝吧,臣等受不起。”

  “颂祥!少说两句。”靛青色的拽了拽他,随即笑道,“方才店内视线太暗,看不清楚,这才和长念打起来的,并非我等有意冒犯。”

  黑衣的瞪回去:“子澈,你同他解释什么?不管今天封长念是以玄门弟子身份还是以礼部侍郎身份,也不管他到底因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袭击朝廷命官,还有没有王法了?!”

  七嘴八舌之间,顾长思眼睛一转,盯住了最外面的霍尘。

  “介绍一下。”他淡定开口,“这位穿黑衣服的,是兵部尚书,周祺周大人,字颂祥;这位穿靛青色衣服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裴大人,字子澈。这位……”

  那白衣公子主动开了口:“在下封珩,字长念,玄门长字门四弟子,现任礼部侍郎,是定北王的四师弟。”

  他身着长袍,在右肩上绑着护肩的轻甲,是个习武之人惯用的装扮,没想到居然是个文臣。

  “也是我的四师弟。”苑长记懒懒开了口,“行了周祺,你不喜欢长思、看不惯我们玄门都多少年了,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千里迢迢回来,可不是站在这里听你冷嘲热讽的。”

  周祺斜睨他:“那你自己问问你四师弟为什么见我就大打出手?这不是私怨?”

  “当然不是。”封长念倒也没多余的废话,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包香囊,先递给顾长思,“王爷还记得么?”

  顾长思摆摆手示意记得,封长念又绕了一圈,最后停在霍尘面前。

  “公平起见,还请这位……这位公子,闻一闻上面的味道,再请他闻一闻周大人与裴大人发带上的味道。”

  霍尘对上封长念沉静的眼睛,倏而一笑:“这么相信我的嗅觉,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接过来闻了闻,是一股很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调出来的,饶是在十春楼这样的脂粉堆里,这缕香气也能很明显地从中区分出来,不同于任何一种香料。

  霍尘交还了香囊,先在周祺面前绕了一圈,转身又走了,相比之下还是裴青脾气好些,于是站定在他身后。

  “冒犯裴大人了。”他拎起垂在裴青身后的发带,细细辨认了一下,裴青的发带也染了些脂粉味儿,但那与香囊一模一样的味道还是很容易从中嗅出来。

  他又闻了一下周祺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点点头:“和香囊一样。”

  周祺不耐:“那又如何?那香囊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很平静地解释:“玄门中多放置秘术卷宗、皇家秘辛,为了以防万一,哪一日有贼人进入,能够尽快追查行踪,长若姐特意调制了秘密香料,放在玄门的密室库之内。”

  周祺脸色刷地白了:“不可能!我从来没去过玄门,这?!”

  裴青也慌了:“对啊,这怎么可能?!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封长念面不改色:“无论如何,眼下二位大人是嫌犯,若有冤屈,事后自会证明。”

  他拍了两下掌,佩戴玄门腰牌的护卫推门而入:“委屈二位,随我走一趟了。”

  “不行!你们这是合起伙来算计我吧!”周祺猛烈地挣扎起来,“谁不知道我爹同岳玄林不对付,你们就是拿我来挟私报复!我不服!我要鸣冤!我要让三法司介入——”

  顾长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杯,并没接话。

  周祺猛地挣扎了一下:“顾长思,你今天第一日回京,就拿了昔日与你父王政见不合的官员之子,你不怕陛下怀疑吗?你不怕陛下猜忌吗?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居心?”顾长思微微一笑,双手摊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看我说一句话了么?”

  他的确一句话都没说。

  周祺被他噎得脸红脖子粗,和裴青一块儿就这么被连推带搡地抓走了。

  苑长记追出去看了两眼,周祺和裴青毕竟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官员,还是长安城有名的官宦之后,周祺父亲周忠是当朝太傅,原来的正二品户部尚书;裴青更是武将世家的独苗,他爹裴敬将军战功赫赫,只是目前年岁已高,赋闲在家种种白菜土豆。

  公然被押出去难免会引起什么非议,所幸封长念带的人知晓分寸,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走了。

  顾长思目光收回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封长念对着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转回来的时候目光默默地在霍尘身上停留了一小片刻,才道:“玄门被盗了。”

  苑长记正喝水,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

  “三年前狼王被杀,收缴了狼族世代相传的狼王冠以及承诺向大魏纳贡的降书,从此狼族三十寨向我大魏俯首称臣,作为附属国。”封长念道,“狼王冠和降书都收在玄门密室库中,今早巡逻的护卫发现异样,刚想进去一探究竟,不想那贼人警惕性甚高,一路逃窜,最终进了十春楼。”

  “我当时还在礼部,赶到十春楼终究慢了一步,只能埋伏下来静观其变。”封长念看了一眼霍尘,“再然后,你们就到了。”

  顾长思眉头微微皱着:“东西拿走了么?”

  “尚未得手,有惊无险。”

  “方才我们进来之前那灯,是你灭的?”

  “不是。不知道是谁。”封长念思忖了一下,“今天十春楼里有舞姬跳舞,所以特意把外面布置成了那个样子,光线昏暗,不易找人,我当时在一楼人群中,并没有发现异样,可是一抬头却看见了周祺和裴青。”

  “对视的那一瞬,灯就灭了。”

  霍尘没忍住,笑了一声,封长念疑惑地看过去。

  “没什么,”他摆摆手,“封大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文武双全,办起案来也是思路清晰、口条流畅,都不用小王爷多说什么,就能很快知道他的疑点在哪里,省了不少事儿。这么看来,封大人只做个礼部侍郎,真是可惜了。”

  苑长记附和道:“你看吧,长念。我就说,你就该跟我去大理寺,跟我一起查案不好么?我敢说,只要你我一同行动,天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绝对事半功倍。”

  封长念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倒不这么觉得。”

  “东西没丢就好。”顾长思喝完了茶,倒扣在桌上,“周祺方才提醒我了,我今日刚回京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旁的不论,只怕后面有更大的阴谋。此事不宜闹大,速速解决吧。三法司先不要介入,裴青和周祺本来就身份敏感,只怕更多人下场,水就彻底浑了。”

  封长念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那我先入宫了,回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入宫觐见,只怕又不知道要说我些什么了。”顾长思拉着苑长记起来,“走吧,还坐什么呢?你作为请我回来的特使,不要去向皇帝复命么?”

  “复复复,哪能不去。”苑长记跳起来,“我动作快得很,霍哥等我回来,带你去聚仙楼吃饭啊。”

  霍尘含笑点了点头,顾长思一顿。

  “你不跟我去?”

  “不了,草民哪敢面见天颜。”霍尘笑笑,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封长念,“如果封大人信得过,在下先帮封大人在十春楼收收尾。”

  这样也好,要不然霍尘的身份也入不了皇宫。顾长思默许,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光顾着给霍尘介绍了,倒是还没给封长念介绍霍尘是何许人。

  “他是……”

  “没关系,我自己和封大人聊就好了。”霍尘眨眨眼,“只怕你一回城,皇帝就已经知道了,耽误太久不好,快去吧。”

  封长念一直没出声。

  他生了个硬骨相、却有着一张软皮囊,侧脸棱角分明,看上去不近人情,但眼型流畅圆润,薄薄的眼皮在眼尾收了个略微下滑的弧度,将那些盛气凌人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蓬勃的俊朗英气。

  霍尘漫不经心地从他侧颜上掠过视线,片刻间就和封长念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这两个人好像在瞬息之间就对彼此达成了一种诡异的认同。顾长思说不出为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心里愈发奇怪。

  霍尘察觉到他视线中的疑惑,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笑了下,是个让他放心的暗示。

  顾长思盯着霍尘的眼睛,妥协道:“长记,走。”

  “哎!来了——”苑长记抓起大氅,临走前哥俩好地拱了下封长念,用口型告诉他“等自己回来跟他吃好吃的去”。

  封长念无声地笑笑。

  他俩一走,整间屋子终于空了下来,霍尘自顾自地走到顾长思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重新倒了两杯茶。

  “封大人请坐。”霍尘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姓霍,名尘,无字,北境渭阳城人,之前在嘉定城干过捕快,后来到了小王爷身边,做他贴身护卫。”

  他看着封长念一言不发地在自己对面落座,对方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看上去像是一渊沉潭,深深的,仿佛在他的目光下,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霍尘推过去一只茶杯:“我留下来也不是真的要帮封大人,找个借口罢了,封大人不必担心,若是信不过我,便不必让我做什么,我一会儿去宫门口等人便是。”

  封长念终于开了口:“你找借口要留下来,就为了跟我自我介绍么?”

  “当然不是。”霍尘一挑眉梢,“我找借口,难道不是因为封大人有话想对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