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缓缓放下揉着后腰的手,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属于他记忆的开端,那被抹杀掉二十二年过往之后的人生中,覆盖上的第一抹印记就是哥舒骨誓这双锐利的、嗜血的、怀疑的眼睛。

  那是大魏还是狼族境内,霍尘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那是个幽暗的小房间,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头痛欲裂,想用手撑住自己那颗仿佛被钢钉锲过的头颅,却只换来一阵锁链碰撞的叮当声。

  四条铁链拴住了他的手腕,两根钢钉刺破了他的肩胛骨,三寸宽的铁环箍着他的腰,迫使他跪在地上,大腿、小腿、脚踝都被锁链紧紧捆缚在墙上,动弹不得。

  哥舒骨誓的声音是比房间还要幽暗的存在:“醒了?”

  “你是谁……”记忆仿佛被人悉数抛进了火焰,火舌将写满回忆的纸张舔舐得残破不堪,哪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我是谁……”

  “你说你叫霍尘,本王还以为你是在诓我,于是派人去打听过了,结果发现你老实得出人意料。”他眼中有狡黠的光,“你的确家住渭阳城,三代单传,家里以种田为生。可惜,父母早亡。嘶,你还记得是为什么死的吗?”

  霍尘脸色惨白,仿佛用力回忆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让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不堪。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爹在你少时参加了乡试,结果他的举人身份却被人顶替,于是他气冲冲去找官府理论,被人打死在渭阳知府的后院。”哥舒骨誓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这本来是秘密,可惜你那迟迟不见人归来的娘着急,冲到了渭阳知府的府邸之上,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被埋在土里,一锹土正落在他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她受到刺激发了狂,疯疯癫癫跑了出去,竟然没让渭阳知府的人发现,一路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讲了好几遍,风言风语传了整个渭阳城。渭阳知府听到消息时,本打算以她疯子的身份压下此事,可奈何众口铄金,实在压不住,渭阳知府怕了,幸好,有个位高权重的人给他出了主意——”

  哥舒骨誓慢慢凑近了他的眼睛:“杀了你全家,然后把渭阳知府调往京城任职,远离是非地。”

  霍尘猛地暴起,铁链狂响:“你胡说——!!!”

  “你娘为了保护你,把你放在了水井里逃过一劫。是不是胡说,你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哥舒骨誓敲了敲太阳穴,“多可怜呐,因为父母早亡,你只能可怜巴巴地盗墓为生,结果今时今日盗到我狼族地盘上。我族先祖庇佑,陵墓无恙,还狠狠惩戒了你这个盗墓贼,出来的时候巨石砸中了你,好让你尝尝前尘尽失的痛苦。”

  他把一柄细细的铁条抵在霍尘下巴上:“你说,我是该惩罚你闯入我先祖安息之地,把你削成骨架子;还是可怜你的身世遭遇,放你一马呢?”

  霍尘急速喘息着,哥舒骨誓的话杂乱无章地在他耳边回响,如同一把把尖刀,在他太阳穴上毫无章法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鲜血淋漓间,哥舒骨誓不知道何时把手攥上了他的脖子,缓缓收紧,仿佛那人在他掌心下不过是一只濒死的鹤,再用些力气就能折断他的脖颈。

  “说话!求饶啊!”哥舒骨誓看着他的眼睛,“你们姓霍的是不是都是这样。向我求饶!跪下向我求饶!跪下向我狼族三十寨死去的族人们求饶!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你说啊——!!!”

  霍尘的脸憋得青紫,空气稀薄地在他鼻腔里萦绕,胸膛像是被人倒灌了火.药,几乎就要爆炸开来。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刻,哥舒骨誓猛地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看着霍尘匍匐在地,发出艰难的喘咳和呼吸。

  “本王决定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哥舒骨誓死死盯住他的后颈,好像在透过那脆弱的颈项看见另一个什么人,“谁让我们都有共同的仇人。霍尘,本王给你个机会去报仇,你敢吗?”

  霍尘根本无力作答。

  哥舒骨誓用铁条抬起他的下巴:“记住,帮着渭阳知府转移至京城,出谋划策杀你全家的人,是大魏皇帝的左右手,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峰,岳玄林。”

  “如果你能够杀了他,你闯我先祖墓地之事,一笔勾销。”哥舒骨誓阴恻恻地笑,“若是不能……那你就去九泉之下向我的先祖请罪,哦,对,也为一位我的故人、你的同姓之人陪葬。”

  *

  “如果这样也能算救命恩人的话,那我只能说,你们狼族的救命之恩还挺容易的。”霍尘指了指天空,“天上飞过一双大雁,你今天没带弓箭,所以不打它,大雁是不是也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哦,忘了。”霍尘眼睛一眨,讽刺道,“你已然不能张弓了。”

  他语气中有股欠揍的痞里痞气,逼得哥舒骨誓脸色骤冷,拇指一推,半寸短匕就要出鞘。

  “霍尘!”梁执生厉声出言,单膝跪在霍尘身前,挡住了那三分寒意,“王上,属下管教无方,请王上治罪。”

  哥舒骨誓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梁执生,当年我把人交给你,可不是让你把他给我送到仇人手里,反过来对付我的。”

  梁执生低下头:“属下有罪。”

  哥舒骨誓一脚踢开他,冲到霍尘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咆哮:“岳玄林之事,终归是本王告诉你的,若不是本王指引了方向,你能那么快就查清楚当年真相?记忆全失还能那么快就找到你杀父弑母的真正仇人?!”

  “所以啊,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没被我去通报定北王吗?”霍尘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怨恨岳玄林教出顾长思这么个徒弟,三年前杀了老狼王,所以想找一把刀来替你杀了岳玄林,好巧不巧,我与你仇人相同,于是盯上了我。这是家事,无论有没有你,这个仇我都会报。但是——”

  他声音沉下来,掷地有声道:“在国事上,我绝不可能替你效命,此次走.私案,我的选择、我的动作、我的一切行为,就是我的答案。因为这不仅关系到我一人,还有北境十二城乃至整个大魏成千上万的子民,以及……在战场上逝去的英灵。”

  “想必你也清楚得很,除了岳玄林之事,我绝不可能帮你任何一个忙,否则今天,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吧。王、上。”

  哥舒骨誓被他噎得七窍生烟。

  是,是!的确!当他看见霍尘站在顾长思身边的时候,他慌了,那是一种对于昔日重蹈覆辙的恐惧。纵然上次他见到两抹相似的身影站在一处时,狼族拿走了朝思暮想的北境十二城,可他知道他们不会放过狼族。

  果然,两年后顾长思夺走了十二城以及老狼王的性命,而那个人即使已死,却也好像修罗厉鬼,总能在他晃神的时候出现,脸上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洒脱和张扬。

  就如同……霍尘现在这样。

  “好,好好,很好。”他捂住自己作痛的臂膀,“没关系,霍尘,就算你不愿帮我,你能报了仇,也是帮了我莫大的忙了。只是你说错了。”

  “我不恨岳玄林,顾淮那种人,戾气和杀戮刻在他的骨子里,你与他相处这么久,难道还没发现他骨子里的凉薄和狠戾么?”哥舒骨誓勾起唇角,“所以,不是岳玄林培养了他,而是皇帝和我、还有我的父亲一起激出了他的本性,而我要对岳玄林动手,是因为我知道,他是顾淮仅剩不多的亲人。”

  霍尘微微怔忪。

  哥舒骨誓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岳玄林是他的老师,是他家破人亡后就带他回长安城,给他立足之地、立身之本的老师,而我要的,就是让他也尝尝如我一般,亲人离去、肝肠寸断的痛苦。”

  “哥舒骨誓!”

  他缺了一只胳膊,重伤初愈,难掩病色,根本抵不住暴怒的霍尘,那人像是只被激怒的猎豹,终于冲着他亮出了最锋利的爪牙。

  “霍尘!”

  梁执生的怒吼很快淹没在两个人滔天怒火之中,两个人都发了狠盯着对方,恨不得在对方的身上撕咬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一个小小的嘉定城捕快,一个定北王的贴身护卫,杀了狼族新狼王。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是给你还是给顾疯子,你想清楚了!”哥舒骨誓用仅有的那一只手拧着他的腕骨,手背上青筋爆出,“霍尘,你也挺悲哀的吧,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霍长庭很像啊?像到若不是你和我有一样的仇人,我看见你就想宰了你。”

  “你说,万一有朝一日顾淮记忆恢复了,他看见你,是继续留你怀念故人,还是不想触景伤情,打发你走呢?”

  霍尘用力踹上他的断肢处,哥舒骨誓惨叫一声,瞬间血流如注。

  “王上!”梁执生一咕噜爬起来,伸手把霍尘掀翻在地,连忙从怀里掏出纱布包扎,“别气,别运气,否则血止不住。”

  “霍尘,我等着那么一天!在此之前,或许我也更会看见,孝道与情爱梗在心头,你到底是为了谁,会放弃谁!”哥舒骨誓耳朵敏锐地一动,忽然一把推开了梁执生,跌跌撞撞挪开了木桌。

  下面有一条漆黑的地道。

  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霍尘,倏而又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定北王快回京了吧?想必这一日也不会很久。”

  “你——!!”

  哥舒骨誓捂着伤口蹦了下去。

  就在地道被关上的一瞬间,木门被人撞开了。

  顾长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冷若冰霜,警惕地看着里面。

  “霍尘?梁捕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