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7
慢慢悠悠地晃回家里也还要一段时间,于是同迹部叙了一会旧之后，我和征十郎还是决定与猴子山大王挥别了。
“这次不太方便,以后有机会再请你来我家吃饭。”我冲迹部摆摆手。
迹部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与长辈和不熟悉的人相处,他与征十郎对于那些不得不出席的场合，事实上都只是不排斥与懂得如何完美应对。
至于要说他们是否会打从心底里享受，那当然又是不可能的,与人交流和被万众瞩目是两码事，而且要真有这么多时间，那为什么不去跟朋友多打两场快乐的篮球和网球呢？
“也不用那么见外，实在想要宴请本大爷,就你们两个在外面住的地方也行——话说你们两个居然会做饭？”
这个问题就有点尖锐了。
我和征十郎当然是会做饭的,当初学校里开的家政课也都不是白上的，关键就在于我做饭能吃但是厨房容易遭殃,征十郎做饭的水准全看半成品的料理包本身的味道怎么样。
“反正不会饿着你,到时候请你来就是了！”
我明显外强中干的发言惹来了迹部怀疑的审视，但他最后还是颇为傲娇地哼了声答应说好。
厚蛋烧被迹部记在了他们聚餐的账上,对待自己的部员迹部倒是和征十郎一样大方得很。
离开河村寿司店,征十郎听我说完就笑了起来：“莉绪在这方面不也很大方吗？”
“有吗？”我问。
“戏剧部的演出服和道具,还有舞台设备。”征十郎提醒我到,“托莉绪的福,戏剧部的部长每次来学生会参加会议的时候都很有底气呢,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有莉绪顶着的样子。”
我：“啊……”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来的。
由于学校拨给社团的经费非常有限,再加上这些经费都是由学生会按照社团的成绩来考核评估发放的金额,所以不少社团的部长在面对学生会时都会有些忌惮。
但自从我进入戏剧部后，小堀部长就跟被鹿岛前辈传染了翘班属性一样，除非特别特别必要的会议，否则小堀部长一般都会待在戏剧部的小礼堂里琢磨剧本或者制作背景板。
简而言之,就是在不缺经费以后有了敢不去开会的底气，也因此有了更多时间用来投入戏剧部的创作。
而自从没有经费的限制，大家的创意也多了起来，至少在我在的这三年里，戏剧部在京都府和全国都拿了几次有头有脸的金银赏。
虽然小堀部长和鹿岛前辈还有隔三差五会来我们部里露脸的野崎学长和佐仓学姐他们，都因为毕业升学离开了洛山，但我们在LINE上的社团群依然活着。
今天早上小山学姐还往群里转发了一条推特，内容是有人在大学戏剧部见到了一身太阳王路易十四装束的鹿岛前辈、抓着她合影的推特，转发过来时点赞已经过了一万，评论里基本都是在喊“这可比真正的太阳王好看”“太阳王哪可能一米八，这么帅的姐姐扮太阳王也太浪费了”之类云云。
显然即使到了大学，鹿岛前辈的魅力也无处安放得很，就是那股讨打的劲依然健在，总能把和她同一所大学的小堀部长气得起天灵盖往外翻。
回家路上我和征十郎还遇到了另一个“熟人”。不过这回的“熟”仅限于“眼熟”。
是一个从前我们两个常常能在放学回家的途中碰到的阿姨，她的白头发比以前多了很多，手里还牵了一条小狗。
这个阿姨见到我和征十郎也愣了两秒，认出我们之后，很是自来熟地拉着我们两个说话。
她说的其实也不多，无非就是“好久不见、你们两个都长大了、还在交往呢”之类的。
几轮对话下来，我和征十郎得知了阿姨的女儿工作调动去了国外，这条小狗也是女儿怕她寂寞，给她买回来当伴的。
“我才知道她还有女儿。”与阿姨告别后，我被征十郎牵着，又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要不是今天见到，我可能都要不记得有这个人了。”
“所以偶尔故地重游一下也很好不是吗？”征十郎笑起来，他的话让我想起爸爸妈妈以前每年都要出去旅行，那时的他们也是在故地重游。
见到曾经熟悉的事物，确实能勾起许许多多的回忆，而正是由于人的记忆过于不可靠，所以才需要很多外在的事物东西来将它们固定在一处。
我家一户建外围一圈是一面很高的围墙，只有站在院门口往里面看，才能看到一点前院的光景。虽然已经到了三月，但院子里开了的花不多，只有草坪和院门口的两棵枫树上泛出些许的绿色。
我望了望那两棵枫树伸展到墙外的树枝，乌黑的枝干上的新芽看起来很健康。
“它们两个还是老样子。”征十郎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与回想时的轻柔。
“毕竟是树嘛。”
我侧过头，征十郎仰头看树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我和他刚交往的那段时间，虽然是情侣，但还不像现在这样熟稔，勉强能算得上约会的事件，就只有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写老师布置的小论文作业。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征十郎的每一天都被各种继承人课程和部活塞得满满当当，而现在想来，每次都能准时赴约也是征十郎曾经在背地里为这份感情付出的努力。
“会不会很紧张？”我问他。
“说会的话莉绪可以安慰我吗？”事实上说这话的征十郎面色十分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紧张的情绪。
不过我还是抱了抱他，因为想抱他，然后拍拍他的后背，嘴上一边应着：“安慰你安慰你。”
即使只从物理意义上来讲，征十郎也是个很温暖的人，衣服穿得再厚，也总是能从与他的怀抱中感受到热度。
穿过前院，我和他并排站在家门口。
“我开门了哦？”我最后一次为他做心理建设。
“好的。”征十郎坦然地接受了我的关照。
他一说完我就抬起了手，门上指纹锁的感应灯亮了下，然后“咔哒”一声，锁打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动作，门却是从里面被打开的。
“欢迎回来——莉绪大小姐——”
门后站着两个人，他们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站在门边向我鞠躬的动作分毫不差，故意拖长了的语调也犹如出自同一人之口那般严丝合缝。
我当然是认识他们的，又不如说再熟悉不过了。
“光叔叔……馨叔叔……”
我看着这两个意料之中会出现在此处的人，有些无奈又很是感动。
要说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与我这次带征十郎回家的意图太过明显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虽然我没有跟妈妈明说这次带征十郎回来的目的，但我妈妈那么聪明还那么了解我，肯定也猜到了大概——当然了，那通电话如果换爸爸来接，效果也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我的心思，更清楚即将面对的会是我人生中的其中一件重要的事。
而也正因如此，我昨天才会和征十郎说，要是不出意外，明天光叔叔和馨叔叔应该会出现在我家。
甚至如果没有其他事务绊住的话，镜夜叔叔、光邦叔叔、崇叔叔他们肯定也已经到了。
出生、满月、百天、第一次翻身、学会走路、去上幼儿园、生日……在我长到足够大、大到开始需要个人空间以前，他们从来没有错过我人生中的任何一个重要的节点。
即使他们的对我的爱是从与我父母的友谊中所延伸出来的情感，却也是真心实意的、不掺一点假的关怀。
征十郎本来就是个性格沉稳的人，更不要说在此之前我还给他事先预警过。
见到光叔叔和馨叔叔，面对他们的审视，征十郎都表现得相当镇定。
跟着我一起向两位打过招呼后，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而他们也像平常那样，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我和征十郎看了一会儿。
“还愣着做什么？”半晌过，光叔叔笑起来。
“快点进来啊。”馨叔叔慢悠悠地收回落在我和征十郎十指交握的手上的视线，跟着搭腔。
他们说完，这才慢慢悠悠地从门边走开。
我：“……”
明明是因为你们两个挡在门前……
小声地在心里吐槽完，我牵着征十郎跟在光叔叔和馨叔叔身后，走进会客厅。
“小莉——！！！”
一进门，一抹亮闪闪的金色便朝我扑来。然而那一抹金色并没有扑进我的怀中，而是迅速地在我跟前停下，随后将我抱了起来。
我和征十郎的手被分开了。
“我好想你啊小莉！！！”
我被轻轻松松地抱着转了几圈，接着没过多久，另一双手又将我抱离到了一边。
我晃了晃脑袋，抬起头，对上一双铁灰色的眼睛。
——晕不晕？
铁灰色眼睛的主人，崇叔叔正无言地询问我的状况。他是个很少言的人，少言到能听到他声音这件事本身都成为了一种堪称“荣幸”的存在。
“不晕的。”我朝他笑，“崇叔叔好。”
说完就被放回到了地面。
脚尖碰到地板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只有一点点大、却有着很多很多爱的小孩。
“我呢我呢？小莉还没和我打招呼呢。”刚刚把我抱起来的光邦叔叔也凑了过来。
常有人说我爸爸是个冻龄帅哥，但事实上真要说起长得小，还得是比我爸爸年纪还大却依然有一副正太模样的光邦叔叔。托他的福我家几乎从来没担心过我会被绑架的问题，因为但凡对须王家有点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我们与埴之冢家交好，绑我拿钱是可以，但也要事后有命花才行。
“光邦叔叔也好。”
我高高兴兴地与他拥抱了一下，光邦叔叔也摸了摸我的脑袋：“小莉最好。”他说完，忽然又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笔直地望向站在我身侧的征十郎，再次重复道：“小莉是最好的。”
我下意识地跟着光邦叔叔的视线去看征十郎。他站得笔直，神色平静地与光邦叔叔对视，随后露出一丝微笑：“您说的是。”
我：“……”
怎么突然就夸上了！
被人夸开心归开心，可也让我脸上的温度高了不少。
我刚想离开原地，用其他动作掩饰自己此时的羞涩，一只手就从上方摁了下来。
那只手摁着我的脑袋，搓了搓。
“回来了？”
这个声音一听我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镜夜叔叔……”我摇头，想把他的手甩下来，然而镜夜叔叔的掌心就像涂了胶水，黏在我头顶纹丝不动。
“回来就好。”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视线在会客厅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征十郎身上，“去餐厅吧，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往餐厅移动。
从进家门起我就没见到爸妈，想着他们现在应该也在餐厅，不禁又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征十郎的手。
今天的阵仗真的称得上隆重了。
毕竟大家上一次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新年的一月一日，可那会儿几乎全世界都在为了庆祝这个开端放假啊。平常我的这些长辈们能够聚在一起的机会，据说从他们高中以后就减少了许多。
不过让我稍微感到安心的是，我的长辈们直到目前还处在相对平和的状态中，就连最喜欢作弄人的光叔叔和馨叔叔都没做出什么任何带有“为难”性质的举动。
又或者说，其实他们会出现在我家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对征十郎的示警。如果把这一幕拍成视频发到网上，最能引流的标题肯定是“当女儿带男朋友回家谈婚事结果发现全家到场”。
是不是不该提前跟爸爸妈妈说我要回家呢？
我偷偷瞄了眼一旁的征十郎，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他冲我笑了下，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看来我运气不错，大家长今天都在。”
这能算“运气不错”吗？
我无以对答，只能挤出一句：“征十郎的心态也太好了。”
然而征十郎听过我的夸奖，笑着说：“谢谢夸奖，因为我很会换个角度看问题。”
“什么角度？”
“我和莉绪的婚事可以提前得到大家的祝福——只要这么想就觉得再多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好了别说了。”我脸红着捂住征十郎的嘴。
幸好我们走在最后面，没有人回头看我们，而走到餐厅前我脸上的温度也基本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居然不是厨师，而是穿着围裙的妈妈。
“妈妈？”我惊讶地拉住她的手，“今天是你亲自下厨的吗？”
“嗯……本来是你爸爸说要给你们做顿饭的。”妈妈解开围巾，我立刻接了过来搭在手上。
“但是你爸爸的厨艺你也不是不知道，让他下厨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所以我就说，还是让我来好了，”妈妈抬起手，用没有沾到油的手背蹭了蹭我的脸，“正好我也很久没有给我的莉绪做过好吃的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事实上，从这一刻开始我才真正产生了“我的确做出了某一项对于我和我身边的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决定”的实感。
在人的一生之中会出现无数的事件来提醒人们自己正在长大，而也是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无关女儿是否会离开自己，我的父母和长辈们，单纯只是在为了我依然正在进行的、且未来也还是会继续的“长大”而感到怅然与欣慰。
“我的莉绪是大孩子了。”妈妈温暖的栗色眼睛注视着我，“好奇怪啊，我总感觉我的莉绪昨天都还是小小一团的模样。”
说这话时，妈妈是笑着的。
可落进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爸爸的耳中，爸爸却比我更先一步哭了。
“我的莉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爸爸冲过来把我和妈妈一把抱进怀里。我的余光瞥见征十郎略微的震惊，以及叔叔们脸上露出的“我就知道他又要闹这出”的神色。
爸爸哭得真的很大声。
我觉得我也不用再跟他说一遍，我今天回来是为了跟他提我决定和征十郎结婚的事了。
毕竟他显然已经完全理解了我这次回家的目的。
而我也很清楚，最让爸爸难过的，其实也并不是他的宝贝女儿决定结婚了这件事。
老实说，我的父母从来不觉得我和征十郎的关系，就意味着征十郎会夺走我。
相反他们很确信我是不能被夺走的，毕竟在他们和征十郎的眼中我都不是一件任人予夺的物品。
“就算结婚了我也会经常回来的啦……爸爸你别哭了。”我的耳边满是爸爸呜呜哇哇的哭声和妈妈无奈的轻笑，谁敢相信哭成这样的须王家家主的女儿成年了呢？
“可、可是……只要想到莉绪有了第二个家，爸爸和妈妈不是莉绪唯一的归宿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我：“……”
我的爸爸到底是在为了我而感到高兴呢？还是在为了自己和妈妈不再是我生命中的某一个“唯一”而感到难过呢？
当然是都有的。
由于爸爸情绪上头的大哭，原本好好的一顿午餐别说尽兴了，所有人连筷子都没怎么动，大家都在不停地安慰他说不要哭了。
然而不管是我还是妈妈的安慰，对爸爸来说似乎都只是火上浇油，最后还是镜夜叔叔亲自出马，一拳敲在了爸爸的脑袋上，被疼痛唤醒的爸爸这才懵懵地止住了眼泪，抱着自己的头大喊好痛。
替哭懵了的爸爸还有为了照顾他的妈妈，把我这些好不容易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的家主叔叔们送到院门口，与他们一一道别。
轮到镜夜叔叔时，我给了他与之前叔叔们同样的拥抱：“镜夜叔叔今天帮大忙了。”
要是没有他在，爸爸今天会哭到脱水也说不定。
“是你和春绯太惯着他了。”镜夜叔叔扶了下眼镜，叹着气，“所以才让他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
“因为我们都很爱他嘛。”我冲镜夜叔叔嘻嘻一笑。
“说起来，我今天本来都做好镜夜叔叔要难为征十郎的准备了。”
虽然今天所有人都在忙着安慰爸爸，可在爸爸闹情绪之前，我的叔叔们却也很是平和。
“怎么？你还希望我们难为他吗？”镜夜叔叔冷笑着。
“没有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就是这个意思的我心虚地撇开视线。
好在镜夜叔叔就算看出我在想什么，也很大人有大量地没跟我计较。
“没有人难为他只是因为你这次的眼光还可以。而且最重要的是……”
“在已知这个小鬼会对你好的前提下，难为他会让你感到为难和难过的话，一切就失去意义了。”
“你的开心才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要永远记住这句话，知道了吗？莉绪。”
镜夜叔叔离开后，我站在院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下起了雨。
我抬头望天上看去，晴朗蔚蓝，阳光明媚，是春天里少见的太阳雨。
而后一双手伸进了我仰起向上的视野之中。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每一根掌纹都叫我熟悉。
它遮去了细细的雨丝。
“征十郎？”我抬起手臂 手掌贴上他的手心。
“嗯。”背后传来声音 “下雨了 我们回去吧。”
“好。”我应着 又问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凤先生离开之前。”他的声音里略带笑意 “春绯夫人请我——还有莉绪 请我们两个都暂时避开一下。”
“是该避开。”我跟着笑起来 转过身 看着征十郎瑰色的眼睛 “爸爸这段时间应该都会一看到我们两个就想哭。”
“环先生……”征十郎有些失笑又满是歉意地说道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我倒是想到了爸爸会哭 只是没想到今天的午餐会这样结束。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哭哭笑笑什么的 很符合我们家的一贯作风——哭和笑都由爸爸负责 我和妈妈主要负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你从现在开始就做准备吧。”我走上前抱住征十郎。
“什么准备？”他下意识地用手臂环住我 眨了眨眼睛。
“心理准备。”
细小的雨滴从天上落下 将整个世界都模糊了一层 让我的视线只聚焦在面前的红发少年身上。
“等以后我们婚礼那天 爸爸一定会哭得比今天还惨。”
于是征十郎听闻就笑了起来。
在雨中 在光下。
在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闪闪发亮的每一分每一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