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半生沉溺>第10章 碰面

  阚霖困意刚来时,房间外的呼噜声已经少了一道。原先墨玉的天空像是被洗到褪色的衣服一样,颜色寡淡乏味,一连片死气沉沉的银雾铺在半空。鸡圈里的鸡早已等候多时,一下子跳出干草窝,扑腾到圈里的大石头上,扯着嗓子咕咕大叫起来。阚霖困倦地掀起眼皮朝窗外望了一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阚霖睡得头疼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昨晚睡前忘了关窗,没一会儿他就浑身被风吹得拔凉,于是往床上摸了摸,想拉过被子盖上,等到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王春花光是给他安排了床,自己没向她要被子。他起身摇晃着关上了窗,蜷缩着身子,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再一会儿就不感觉冷了,反而热得薄汗频冒。阚霖抬手拨开额头上被汗浸湿的粘腻腻的头发,探了探脸颊的温度。

  好烫。

  他渐渐有些呼吸不过来,鼻腔就像被水泥灌死了,于是只好微微张着嘴,轻轻喘气似的呼吸。这样便更加睡不着了。一直捱了一个小时,王春花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阚霖的门。阚霖顶着一头快冒烟的头发去开了门,一见到他,王春花就比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指了指王老五。

  王春花小声说:“他没睡醒,我们趁现在走。”

  “去哪。”阚霖有气无力地问。王春花一听到这浓重的鼻音,反手去碰他的额头,这一下王春花没控制住音量叫了出来,又惊吓地捂住嘴,好在王老五只是翻了个身。

  她皱着眉问:“你咋发高烧了。”

  “没盖被。”

  王春花一听把头伸进房间里看了一眼,一拍脑门,忙转身抱了一床厚棉被,抖开披在阚霖的肩膀上。阚霖裹成了一大团,拢着被子两角,想吸吸鼻涕,没吸成,脑袋还更疼了。

  阚霖坐回床上,接过王春花递过来的烫水,鼻音浓重:“谢谢。”

  王春花也坐在了他旁边,看着他吹杯口,细细啄着水喝,说:“看来今天只能晚点帮薛朗了,赶紧喝点水把烧喝退吧。”

  阚霖曲着三根手指握着小钢杯的杯把,时不时碰到杯身,烫得差点撒手,他说:“你还惦记着薛朗那点活儿呢,人家又不是残废。”

  王春花还当是阚霖吃醋,红着脸侧身过去背对着阚霖,“你快喝吧,等会儿好点了就去帮薛朗。”

  阚霖阴阳怪气地照着王春花的话说了一遍,难受地吸溜完了热水。

  中午午饭过后,王春花摸了摸阚霖的头,不那么烫了,再去看他的脸,似乎也有了些精神,只是连连咳嗽。但她管不了这么多,只想赶快带着阚霖去帮薛朗干活,心里一急,劲就没管住,一把将阚霖拉下了床。阚霖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跪在了铁链上,痛得说不出话来。

  王春花一看急了,知道自己心急弄翻了豆腐,忙又把阚霖扶了起来,尬笑着道歉,“对不起啊,手劲大。”道完歉又觉得自己似乎是主人,就算把人打伤打残也没理由道歉,于是嘴巴一歪,双手叉腰道:

  “哪个男人有你这么矫情,我...看着也没摔多重啊,赶紧走了。”

  阚霖气得牙齿都快咬碎,碍于自己现在受困于此,不好发作,只能双手撑着站了起来。跟着王春花出了院子,王老五才刚睡醒,酒也醒透了。他从窗户处看到两人正往外走,想起昨晚那茬,立刻推窗喊:

  “你们去哪!”

  王春花一惊,下意识把阚霖往前面推,自己在后面扭头回答王老五:“今天又下雪了,家里的柴快用完了,我带他去砍些回来。”

  王老五平时自由自在惯了,什么活都让王春花去干,自然也不知道家里柴量情况,即使柴房就在旁边,也懒得下床去看看。毕竟自己女儿不会让柴房空着不添货的,他认为王春花也不敢不添。

  王春花显然也了解他爸能不动绝不动的懒惰作风,所以并不害怕王老五会发现柴房满满当当的柴。

  果然,王老五没多想,朝窗外两人挥挥手,王春花忙带着阚霖下了坡,走过小路,经过各家菜田,到了薛朗家院子里。

  阚霖一路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扫了一眼,有些无语。他本以为就算自己没来,薛朗也会自己先干着活,这么一看,院子里的材料还和昨天收工时一样原封不动,甚至都落了一层雪。

  王春花倒是高兴得很,看到薛朗没干活,没把他累到,便嘻嘻笑着敲了门。开门的还是薛小妹,她今天穿着白色的棉衣,梳着一条斜马尾,两边脸颊由于烤火而暖得红扑扑。王春花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侧身挤了进去,一见到薛朗就笑出了声,走过去坐在炉子边,喊他,“薛朗,我来啦。”

  薛朗冲她微微笑了,张口就问:“阚霖没来?”

  阚霖和薛小妹一起走过来,有气无力道:“在这。”薛朗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几人围在一起暖够了身子,薛朗和阚霖便一起去院子里干活了。

  阚霖走在一旁,见空中还有雪飘下来,忍不住抱怨,“我是真想骂你啊,这活就非干不可吗,谁家大冬天还要...”

  “除了这样,我找不到和你单独相处的理由。”

  阚霖一听,脚步就顿住了。他看向薛朗,那人刚才语气淡淡,面无表情,仿佛说出这句话就像呼吸一样随意。他说:“你神经病吧。”

  薛朗没说话,往前走,推开一间小屋的门,站在门口示意阚霖跟上,然后自己走了进去。

  阚霖原本还很迟疑,可闻到一股香味,脚便不由自主动了起来,走到屋内才停下。这件屋子好像也是一间熏房,四周墙面都有些黑,屋子中间有一个熄灭了的火堆,薛朗正在点燃塑料袋生火。阚霖拉开一个板凳坐下,好奇地张望着,寻找香味的来源。

  薛朗点燃了火,把打火机放在一旁,一见阚霖这样,便得逞似的挑了挑眉,从身后端出一大碗嫩黄嫩黄的鸡蛋羹,不动声色地递到阚霖面前。阚霖还傻呆呆地往后嗅着,背对薛朗道:“什么东西好香啊。”

  薛朗道:“回头。”

  阚霖莫名其妙就照做了,然后被蛋香扑了满脸。他看看那碗蛋羹,又看看薛朗,不好意思地问:“给我的吗。”

  “嗯。”

  得到了肯定,阚霖咽了咽口水,双手捧过那个碗,捏着勺子挖了一勺,送进了嘴里。鲜软咸香的口感和终于开荤了这件事,着实让吃了几天酸菜的阚霖香到失去了表情管理,睁大眼睛冲薛朗比了个赞,埋头吃了起来。

  火燃得越来越大,阚霖吃得很饱,便犯了困。眼皮越来越沉时,阚霖啧了一声,看着面前低头盯着火堆的薛朗,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干不干活,不干活我要睡觉了。”

  薛朗终于开口,“坐过来。”他拍拍自己的长板凳,挪出一个空位。阚霖坐着没动,看着他说:

  “为什么,我才不去。我坐这么久才把板凳捂热了,你让我去坐冷板凳,傻子才愿意。”

  薛朗道:“那我过去。”说着站起身走到阚霖身边,抬了抬下巴,让他挪点位子。看在刚才那碗鸡蛋羹的份上,阚霖勉为其难挪出了半边屁股的的位子,薛朗挨着阚霖坐了下来。

  阚霖嘴里还在嘟囔,“明明有两个板凳,非要挤着坐。”

  薛朗不做声,默默从杂物堆的最上方抽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阚霖也注意到了,便低头看去,那个本子还真是单调老旧,不仅没有封面,还有厚厚一条被撕过的残迹,页边被年月的枯黄色染过,干净空白处就很明亮鲜艳,仿佛在证明自己依然有用。

  阚霖道:“你这是......”

  薛朗抿了抿嘴又松开,熟练地翻开中间一页,递给阚霖。

  上面乱糟糟几个笔线团遮掉了一些字,下面干干净净写了几行字。

  李来贵家,江娟丽,被打死。

  万强家,田甜,跳河死。

  李大狗家,袁月娥,活。

  张全有家,陈淼,生孩子而死。

  王老五家,阚霖,活。

  王福气家,林荫,活。

  阚霖一行一行看完,心里一点一点混乱,他有些颤抖了,捏着本子的手用了劲。本子立刻被捏得皱起来,此刻苍老无助得像一个可怜兮兮的老人。

  “这是什么?”他听到自己明知故问地说。

  薛朗道:“你明白。”

  阚霖手上蓦地松了劲,问,“你收集受害者名单干什么。”

  薛朗垂着眼皮看着身边男人的脸,阚霖皱着眉,又舒展开,眼睛一直盯着本子看,那张脸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悲哀。

  薛朗:“你觉得,还能干什么。”

  阚霖沉默了,侧过头去看薛朗。本来就紧挨着的两人,起先没太注意,此刻同时看向对方,距离感就清晰起来。

  近在咫尺的距离,对视良久却谁也不曾先移开的视线,和一起蹙起的眉,两个相同的愿望终于碰面。

  屋外忽然有人悲伤地大叫一声,随即大哭起来。村里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推门走了出去,就见村长万勇哭倒在村子唯一的小池塘前,面前躺着一对湿漉漉的母子。

  那池塘在村尾,没想到万勇竟然哭得这么大声,村中村头的村民们几乎都听见那声音了。

  那女人脸色苍白,毫无生气,浑身被水浸透了。女人身边还躺着一个小婴儿,被水呛得脸都青了,软趴趴地睡在地上一声不吭。

  万勇哭得肝肠寸断,不停用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嘴里念叨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卫生院的医生刚好路过,走上前摸摸女人心口,探探婴儿鼻子,深深摇了摇头。村名们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那天何江荣怄气抱着孩子离开后,死活不愿意再回万勇房子。她因为性子直在村里惹了不少人,人缘极其不好。于是游了一天,晚上实在没办法了,又拉不下面子回去,于是打算从池塘边的小路回娘家暂住。

  孩子哇哇哭,何江荣一天没吃饭,腿也有些软了,低头哄孩子的时候没看到眼前的坎子,绊到后腿一软,就这么抱着孩子跌倒了池塘里。

  夜色正浓,睡意绵绵。

  谁也没听到那微弱挣扎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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