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说的是,是奴家多嘴了。”梁战英假扮的金玉鸾冲人微微欠身开口:“奴家恭送王爷。”

  严况正在打量着那身份不明的侍女,岂料那女子起身之时,竟也朝严况这方望了一眼,四目相对间,那侍女却又垂下头去,严况却有些急切,情不自禁身子有前倾之势,三王爷似乎发觉严况有些迟疑,便询问关心道:“严指挥,是觉得此处还有什么不妥么。”

  “并无,殿下先请。”严况闻声立即回身抬手做请,两人便就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

  三王爷屏退了左右,只余他二人往养心殿去。镇抚司亦负责皇城守卫工作,曾任职镇抚司指挥使的严况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他知晓对方这是有意领着他那往没人的小路上走。

  只见三王爷望着眼前小路宫墙喃喃道:“此地本是北晋的皇城。记得北晋还在时,我随爹初次进宫拜见北晋的君主,那时我还只是个朝臣之子……”

  “可再来时我便成了皇子,我的父兄也成了皇帝与太子。”

  三王爷似乎真是只想找个人说话,他神色惆怅又负手仰头向宫墙外望去,道:“我啊……那时候只顾着满心欢喜,哪里知道有人满心不忿。”

  “是先帝?”严况直言不讳,也是为了避免让三王爷自言自语太过尴尬。

  眼见自己被接住了话,三王爷也像是十分欣慰继续感慨:“是啊。同样是皇子,我这三皇子与他那个二皇子却是不同。他随父亲四处征战浴血疆场,而我自幼在府邸中闲适安逸,每日除了读书钓鱼便是陪伴母亲。”

  “叫他一个杀伐果断战功赫赫的潜龙与一个游手好闲纨绔平起平坐,他不甘心……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大哥……”提及先太子,三王爷原平静的神色却骤然痛苦起来:“大哥儒雅端方,正人君子……我一直以为,他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可保我大楚万世太平,我只要吃喝玩乐享福便是……”

  三王爷说着说着又开始苦笑,恍然间,两人已经到了养心殿,他只得收了话匣子带着严况上前去。

  那守门的正是昔日跟在皇帝身侧寸步不离的何宫监。见三王爷到来,何宫监立即恭恭敬敬行礼问安,然而当他看见跟在一旁的严况却愣了愣,随即陪笑道:“殿下,这位是?”

  三王爷道:“这位是本王从宫外请来的隐世名医,专程来为陛下调理病情。”

  严况心说:自己手上既无药箱年岁又轻,从头到脚实是看不出半分医者模样,且何宫监从前在宫中值守管事与自己也多有接触,岂会真的认不出?

  然而明知三王爷是胡说,那何宫监仍旧笑意不减道:“有劳殿下,殿下快请。”

  宫门大开,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扑面而来,严况无暇深思随三王爷踏入其中。室内光线昏暗寂静无比,门窗终日紧闭导致屋中空气不畅药,越往里去药味越浓,让人竟莫名开始犯困。

  二人过了前厅和书房来到寝殿,只见那层层纱帐后一道人影静卧榻上,乍一看还以为是断气了,待到走近些方能注意到人胸口微弱的起伏。

  三王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讽笑,随即幽幽道:“过去看看吧,他不会醒来的。”

  严况应声上前撩开纱帐。只见当朝天子此刻正在榻上沉沉睡着,那张本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面孔看起来苍白憔悴,眉宇间也布满了疲惫。严况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观视天子面相,此刻他望着这张脸,却当真在其眉眼间瞧出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然而在严况靠近之时,他敏锐察觉到榻上人的呼吸乱了几分。

  见三王爷也缓步上前,严况理了理衣摆发出些许琐碎声响,同时开口道:“三王爷当真好手段。”

  三王爷眯眼笑道:“如何?心安了?”

  严况沉吟一声道:“何宫监自幼陪陛下一同长大,竟也能被收买。”

  “禽择良木而栖,像他们这种身份低危的奴仆,自是这天下谁做主便认谁为主。”三王爷神色得意,嘴角笑意讽刺的望着榻上那人道:“元乾,本王的好侄儿……也快了。等到了宫宴那日,你好好儿的当个摆设,待到这皇位天下都物归原主了,三皇叔会考虑给你个封号,不,不对。”

  只见三王爷顿了顿转而看向严况道:“届时如何发落他……该由你做主才对。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个废帝?”

  严况闻言立时抬眼,却是面露难色并不应声。三王爷见状又道:“好侄儿……你才是本王的好侄儿,时至今日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皇叔……也罢也罢,你已是年近而立的人,一时难以接受这般变故也是正常……但你,可以不认我,却不能不认你的父亲,不能不认下你与生俱来的责任!”

  看他情绪波动起伏,严况只得反问道:“那依三王爷的意思,这该如何处置?”

  不料严况的回应正中人下怀,三王爷愣了愣随即毫不犹豫道:“那臣,便厚颜恳请未来圣上赐臣一个恩典……待到宫宴后,将这废帝,交由臣来处置!”

  严况望着榻上人,顿了顿道:“倘若交由殿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骨肉相残自是有违人伦。不如,就留下他的命。”三王爷冷笑道:“天长地久,他得好好儿的活着……”

  严况看着人阴鸷神色,并未接话反而道:“王爷不便留宿宫中,严某不便来回走动,不如就此分开行动,严某也想好生观赏这宫中美景,听说有一处江海望月亭风光甚好,以往只是听闻,今日也有机会一观了。”

  “你若喜欢,往后每日……”三王爷欲言又止,却忽地笑道:“你难得有兴致,那就这样办吧。有你在,也能监视金玉鸾跟皇后的动向,但我还是要多嘱咐你几句,尽量不要跟皇后打照面的好。她虽然未必认得出你,可袁善其恨你入骨,总要以防万一。”

  说罢,三王爷将一枚令牌大大方方交于严况:“皇侄,有了这个,宫中侍卫由你调配,关于住处,何宫监会安置你。”

  严况点头接过令牌,又淡淡望一眼榻上的皇帝。

  ……

  辞别三王爷后,严况自顾自走向后宫方向,途径花园,眼下正值初春时节,梅香浮动,入目红白相映芬芳点缀,但严况自是无心欣赏,只径直往方才来时方向走去。

  许多消息情报未明,他是要去寻假扮成金玉鸾的梁战英,然而才进了花园没几步,只见有道身影高挑袅娜,红梅白雪衬着那身浅蓝宫装,宛若彩绘卷轴画中仙,令人眼前一亮。

  严况定睛一看,竟是方才跟在金玉鸾身侧的侍女。

  那侍女也瞧见了严况,两人正欲迎面上前之时,几名端着糕点的宫女刚巧徐徐走过,裙裾随风漾漾,两人只得各自站定,待到宫女走远,严况方才主动上前打量着那名侍女,神色严肃道——

  “你究竟是谁。”

  侍女却不慌不忙,反而盈盈一笑抿唇道:“听闻严指挥素来断案如神,可如今怎的连这小小把戏都看不破也猜不透了?”

  严况却气定神闲道:“是严某病重伤及脑子,让姑娘见笑了。”

  严况此言一出,那侍女却神色不安起来,她环顾四周无人立即将严况拉到一旁的假山后低声道:“你怎么病了?是又伤着哪儿了?怎么会伤的……”

  侍女话未说完,严况却熟练地伸手捏住人脸颊软肉晃了晃,又道:“还能是什么病,相思病。”

  侍女先是松了口气,转而却一个白眼拍开严况的手:“严指挥当真轻浮胆大,还敢在宫中堂而皇之调戏宫女,不想要脑袋了?”

  “我看你当真是女装上瘾。”严况一把揽住人腰身,另手捏住他下颔指腹贴着对方耳根处轻轻一搓,五指再一扫,只见一张易容面具瞬间与皮肉分离落入严况掌中。

  而面具之下,俨然是那张熟悉牵挂的面孔。

  程如一挫着脸皮道:“太闷了太闷了,脸要喘不过来气了……不过,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严况把他揽入怀里抱紧:“第一眼是猜测,听你开口讲话便确认了。”

  程如一闻言愣了愣,转而故作感慨阖眸往人肩上一蹭道:“我这等不入流的小鬼儿,自是逃不过阎王殿下的火眼金睛啊。”

  “巧言令色。”严况回身将程如一压在假山上,垂眼凑近道:“怎么会是你,贵妃呢?师妹呢?”

  “审我,又审我?”程如一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顺势一把搂住人脖颈道:“师妹那边我已经陪她安置妥当,我们的人会以加派人手的名义今夜入宫。杜贵妃她是真正身体虚弱旧伤未愈,我怕她撑不住露出马脚,更何况她和师妹又不熟悉,也不了解金玉鸾的脾气秉性,她来不如我来。”

  严况顿了顿道:“胡闹。她清楚宫中地形与人事物,有她在也更能取信于皇帝,你来算怎么回事?”

  “不过。”严况捏住程如一脸颊道:“你从前进宫不过两次,怎么会认得宫中地形,还能给师妹带路?”

  “这嘛……”程如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严大人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

  入宫前。

  解决了金玉鸾后,众人齐聚杜府,杜贵妃却因先前的落水逃亡风寒未愈,见了杜海后紧绷的心弦暂且一松便病倒了。

  病榻前程如一交代计策,然而当杜贵妃挣扎着要起身时,却又被程如一拦下。

  “这等小病……本宫还能撑住,就按照你们说的做,本宫和碎玉夫人进宫去……”杜贵妃咳了两声气若游丝,一旁的若娘满眼担忧扶住她道:“不是我说,你这怎么去?咳嗽两声再把面具咳掉了……更何况宫中如今眼线遍布,就算三王爷认不出你,那旁的宫女太监呢?”

  原本坚持要起身的杜贵妃在若娘的劝阻下却迟疑了,若娘见状直接拍着胸脯道:“要不!我替你去!”

  程如一不假思索反驳道:“小妹,你从未进过宫,又如何能给梁姑娘带路?”

  “那你说怎么办!”若娘扫他一眼道:“她病得这么重……”

  ……

  “所以你?”

  “贵妃口述宫中地形、嫔妃样貌姓名以及各个宫殿的职能形貌,我都记了下来。”

  程如一轻声回应,他靠着严况,两人并排坐在假山后面的石墩子上。严况闻言也觉惊讶,不由握着他的手边搓暖边道:“你这脑子里装着笔墨纸砚,边听边画边写?”

  程如一笑笑默不作声,两人只紧拥在一处各自都不肯松手,片刻后严况沉声道:“大家都好么?”

  程如一道:“都好……都好,韩相公也已经按照计划开始动手了……若娘,若娘这回还……”

  言语中,程如一脑海中闪现出若娘的身影,他扮成侍女跟着梁战英离开,若娘不紧不慢跟着他们,直到程如一要上马车时,若娘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哥。”她先是轻唤了一声,待到程如一不敢置信回身之时,她又嗫嚅着唤了一声,满眼泪花的抬起头望向他。

  “一切平安。”

  她说罢便拔腿跑回了宅子,程如一来不及回应一声,那身影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严况,你说……她原谅我了吗。”

  程如一眼底闪着泪光,嘴角却掩不住笑意,他抓着严况肩膀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高兴,她还活着……她们都还活着……”

  末了,他话锋一转缓缓伸手拥住了严况。

  “是你。”

  “是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两个妹妹。”

  曾经,严况执意让他活下去,又私自带他离开上京城,彼时程如一分不清这究竟是缘是孽,亦不知强行续命又会否与人一同遭天谴下地狱。

  “而今我算明白了……你就是来救我的。”

  “你是我的恩人……”

  话未说完,唇上轻柔触感堵住程如一的喃喃低语,他顺势阖眸,愈发急促的呼吸烘得彼此心上火苗腾然升起。

  就在两人情不自禁之时,假山前方却忽来一声女子惊叫——

  “大胆!是何人在此行龌龊之事!”

  惊叫打断两人思绪,不约而同立即起身,但见一行人陆陆续续的围了过来,严况下意识想将程如一揽在身后,伸过去的手却被程如一抓住,拉着他一同下跪道:“皇后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

  对于程如一的随机应变能力和演戏天赋,严况一直十分佩服。

  眼前女子衣着华贵宫女簇拥,如今还能行动自如的宫妃也只有皇后了。冤家路窄,这个袁善其的外甥女竟这般被他们遇上了,两人都只能暂且低头示弱。

  那皇后年岁比皇帝小上许多,看起来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她身量又娇小玲珑,与这身华贵宽大的衣袍并不相配。

  “娘娘!青天白日,这二人无视宫规行此等龌龊之事,定要重重罚他们才是!”

  皇后娇小,她身侧的宫女却身长高挑,和程如一身量相近。那宫女打扮相对体面富贵,正愤懑指责二人,严况和程如一闻言不由得互相捏紧了对方的手,不待皇后开口,程如一生怕严况冲动,掐了他手背一把又重重叩头道:“娘娘……我与阿哥是自幼的情分,此番违背宫规私下见面,皆是奴一人的错,是奴约表哥前来,也是奴撩拨在先……请皇后娘娘只治罪奴一人,切莫连累表哥!”

  严况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又心疼又好笑,那大宫女闻言还在咄咄逼人,严况不满刚想开口却被程如一狠狠捏住手臂,在大宫女的责骂声中,程如一压低声音道:“闭嘴!你要是被发现了,所有人都得死……”

  “娘娘面前,你这蹄子还敢窃窃私语!”大宫女见状直接上前来要踹人,严况连忙挡在程如一身上挨了那宫女一脚。

  “娘娘在此还不加收敛!依着奴婢看,就该将这蹄子杖毙,这奸夫送到诏狱里去!”

  听着那宫女污言秽语侮辱程如一,严况心中怒火难平,但未免事情闹大,他手摸向腰间那块三王爷的令牌,想赌一把。

  赌就算暴露身份,皇后也不会告诉袁善其。

  然而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却忽然开口了。

  “容青退下。”

  皇后轻声开口,那咄咄逼人的大宫女闻言却还不罢休,仍道:“娘娘,您不可心慈手软!此事若是老爷知晓也必定主张严惩!”

  “你不必拿老爷来压我。”皇后的语气依旧寡淡却带着丝丝愠怒,程如一微微抬眼,只见那皇后虽是一张娃娃脸年纪又小,神色却格外疲惫,眼中毫无生气反而写满木然空洞,她目光淡淡,也正望着程如一。

  程如一即可垂下头去,皇后却道:“那宫女,你抬起头来。”

  程如一只能抬起头来,皇后打量着他,眼底竟渐渐渗出些光彩来,那唤作容青的大宫女却不屑道:“果然是个狐媚子!娘娘,就该把她打死以儆效尤!”

  “陛下尚在,本宫仍是皇后,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皇后冷冷瞥了大宫女一眼,那大宫女并不服气,却也只能欲言又止。皇后望着程如一道:“心爱之人能在身边,当真有福气。不必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程如一正准备再编个名字,头顶却忽来一声——

  “皇后娘娘。”

  “他们是奴家带进宫来的人。”

  程如一和严况闻声抬头,只见“金玉鸾”正走上前来,她先朝皇后微微欠身行礼随即又对他们道:“蠢货,冲撞了皇后娘娘还在那里显眼?还不过来?”

  两人借坡下驴,严况连忙扶起程如一走到梁战英身侧。那大宫女一脸质疑道:“怎么可能!她方才还说……”

  “师父……”程如一连忙打配合道:“弟子是怕给师父惹麻烦,刚刚才谎称自己和师兄是宫里人,想着娘娘若只处罚弟子一人也免去师父和师兄的麻烦……”

  皇后见来者是金玉鸾,眉心微动不置一词便准备转身离开,那大宫女还想说些什么,但见皇后已经离开也值得愤愤不平跟着退下。

  “师兄,你们没事吧?”梁战英关切问询,严况摇头,程如一则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这日深夜,后宫之中灯火通明,宫人忙碌进出,原本出宫安置的三王爷也匆忙起身,带着袁善其一同入宫。

  产房里女子痛呼不绝,皇后守在床前,同为女子,那惨叫声也叫她心尖发颤,她焦急对接生女医询问道:“还要多久,贵妃受不住了!”

  “皇后娘娘……这……臣也不知。”接生女医吞吞吐吐,皇后正要再问,榻上产妇却胡乱抓住了她的手。

  皇后愣了愣,却还是凑过去反握住了她的手,只见那产妇虽然满头是汗狼狈非常,却依旧能看得出她与杜贵妃……的确是七分相似。

  若不是杜贵妃提前告知,程如一也不会知道,此刻在榻上苦苦煎熬的女子并非贵妃,而是她的侍女柔颐。

  原本刚入夜时,严况偷偷溜进了程如一的房间,两人正说话时,外头却传来了“金玉鸾”的声音。

  是贵妃的侍女柔颐忽然要生了。

  这也预示着众人,所有的行动和计划都会因此而提前。

  严况不便露面,程如一依旧以侍女身份跟在金玉鸾身后,顺利进了产房,但他碍着男女有别,只敢站在梁战英身后,也不大敢抬头去看。

  但此刻的惨叫声和刺鼻的血锈味儿依旧令程如一手心冒汗,很难不跟着紧张。只见柔颐抓着皇后的手,支支吾吾又哭又嚎,许是疼得太厉害了,双眼通红仿佛沁着血般,口中神志不清的唤着什么。

  “你说什么?贵妃,你说什么?”皇后急迫追问,柔颐抓着她的手又重复的喊了几声,然而在场之人只有程如一清楚她说得是什么。

  她在喊,月汝,月汝。

  杜贵妃与他和若娘说过,柔颐不光是她的侍女,也是她曾为瘦马时结识的姐妹。她入宫发达后并没忘了曾经一同煎熬的小姐妹,她不怕暴露身份也动用身份去寻她们,包括若娘在内,杜贵妃这些年并未放弃过寻找她,然而若娘是脱胎换骨完全换了皮囊,又岂能被她寻到?

  而入宫没过多久好日子的柔颐,因着长相与杜贵妃相似自告奋勇以身入局,杜贵妃也曾犹豫过,但柔颐却无比坚定。

  当时杜贵妃亦不解,只道:“柔颐,此事非同小可,且不论若是你生下孩子后三王爷他们会如何处置你,单单是生产便是我等多少女子拼了命都闯不过的鬼门关……”

  柔颐笑笑,只温和笑笑望着道:“柔颐只是个风尘女子,不懂国家大义。只知道这条命是你月汝救的,你教我识字明理,尊严也是你给的。”

  程如一不知她此刻有无后悔,只见她红着眼睛,像是把皇后当成了贵妃,不住的唤着她“月汝”。梁战英同为女子,在一旁也是实在看不下去道:“贵妃明显是胎位不正,在场难道没有医官能施针正位吗?!”

  皇后像是未曾料到梁战英会开口,意外之余却发现女医脸上挂着尴尬,皇后不由得恍然大悟呵斥女医道:“大胆!为何故意不替贵妃正位!”

  女医见秘密被识破,双手哆嗦痛哭不已道:“娘娘恕罪!不关臣的事,是,是王爷和袁中丞吩咐的啊!”

  皇后闻言愣了愣,梁战英和程如一对视一眼后也皱起了眉头。

  柔颐疼得死去活来,皇后的手被她掐得几乎不回血,皇后却忍着疼不住安慰她,此时女医也像是经受不住良心的拷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娘娘……臣的家人都在袁中丞手上,臣不敢不从啊……是袁中丞奉了王爷的意思,要贵妃娘娘胎位不正难产耗死在床上,只要微臣在最后时刻将小皇子取出……”

  “荒谬!”皇后实在不忍再听,怒喝一声道:“本宫命你现在就替贵妃正胎位!快啊!”

  见女医还有犹豫,皇后心一横道:“本宫以中宫之名向你保证,定会保你家人平安!”

  女医闻言像是面色终于缓和下来,颔首应声后刚准备施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容青却道:“且慢!”

  “容青?!退下!”皇后眼神狠厉,瞪着那白日里主张把严况和程如一打死的宫女容青,只见容青直接一巴掌打掉了女医官手中的银针,皇后气恼不已,却碍于被产妇拉着手奈何不得她……怎料那唤作容青的宫女,竟然猛地给了当朝皇后一记耳光!

  程如一跟梁战英都看傻眼了,而那容青却并不在意的甩了甩手,神色不屑望向皇后道:“谭画,你不过是爹爹的傀儡皇后!一颗棋子罢了,却三番五次坏我爹爹好事!”

  谭画是皇后的名讳。她出身的谭家与今朝的皇族杨氏一般皆是前朝贵族,更是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而昔日的袁家只是出资襄助过开国皇帝的一个小官,之后与谭家攀了亲才有如今地位。

  所以袁善其才一直推举自己的外甥女为后,也就是谭画。

  而这个容青……

  程如一心下道:自己早该想到的。袁善其那个曾经与自己谈婚论嫁的女儿名叫袁容蓝,而这容青与容蓝也的确有几分相像,早就听闻袁善其虽只有一个嫡女袁容蓝,却有不少庶女,而那些庶女的数量样貌姓名年龄几乎无人知晓,想不到这个叫容青的庶女,竟是被亲爹送进宫里给自己的表姐当宫女了。

  说是宫女,实则怕是眼线。

  谭皇后侧脸被容青着一巴掌甩得通红浮肿。女医也吓傻了,此刻也没了主意两面为难,榻上的柔颐疼得几乎快要脱力,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却再叫不出声音,容青却得意道:“死吧死吧!快去死吧,喊了这么久还不死……我来帮帮你!”说罢,她竟挽起袖子双手伸向柔颐的脖颈……

  然而还未碰到柔颐,她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整个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梁战英刚劈晕容青的手刀还悬在半空,眼睛却盯着那女医道:“还不快救人!”

  皇后愣了一下,像是想不到“金玉鸾”会帮自己,但也连忙道:“快救人!”

  女医重新抽出一根银针,一针下去,原本已经双眼翻白的柔颐却猛地一个激灵,瞳孔渐渐翻转起来。

  一个时辰后,婴孩啼哭声响起。

  等在产房外的,除了三王爷和袁善其还有藏在暗处的严况。

  蹲守隐藏,这是他的老手艺了,许久不用甚至还有些想念。眼见孩子已经出世,三王爷和袁善其在殿外交代了一会儿便各自离去。严况趁机从侧面小路靠近,纵身飞上屋顶,轻手轻脚俯身下去偷听,却听得屋内人道——

  “师兄,快下来吧。”

  听出那是梁战英的声音,严况一个倒挂金钩,从房顶翻身而下随即直接破窗而入。

  ……

  待严况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快要亮了。他推开房门,不出意外的发现三王爷正候在此处。

  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至被严况的开门声惊动,他才缓缓睁眼醒来。

  “去哪了?”三王爷睡眼惺忪问道。

  “帮金玉鸾安置人手入宫。”严况道:“贵妃那边情形如何?”

  “明日。”听严况问及情况,三王爷顿时激动不已道:“贵妃生下龙子,皇帝喜得长子,明日宫宴提前,与百官同庆!”

  “明日岂非过于仓促?”严况合理提出质疑,三王爷却连连摆手道:“不,不……”

  “好侄儿,你不明白。我等这一天,实在是等了太久……太子府枉死的冤魂也等了太久了!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我也算仁至义尽……没让他绝后哈哈哈……”三王爷自顾自的说着却忽地大笑起来,他拉住严况的手背连声道:“孩子……你不懂,你不懂的……”

  “明日,就要明日!”

  ……

  华灯金雪,红墙生光。今日宫门大开,为庆贺皇帝得子除夕宫宴提前三日。皇家贵族世家高官纷纷乘车而止,自打皇帝称病罢朝后,宫门也是许久不曾这般热闹。

  唐渺跟唐珍守在宫门口扮作守卫迎客,眼下好不容易得了片刻闲暇,趁着四下无人,唐珍凑过去拍着唐渺肩膀低声闲聊道:“门主,老门主就是因为掺和朝廷的破事儿才丢了性命,而今你又掏心掏肺出人出力的参与宫变,想没想过倘若今日输了,唐门往后如何自处?”

  唐渺没想到唐珍忽然问起这个,他沉思片刻正色道:“唐门经前一难已是元气大伤,又背上了和韩相公勾结图谋的罪名。唐珍,你也看见了,韩相公如今已获罪身死,我只怕三王爷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拾我们……”

  唐渺眉眼间凝着深深愁绪,早不像初次逃出地下城时欢喜无忧的模样。他回身望向宫门红墙里不断来回的车马人影道:“父亲这些年受制于人,也被迫无奈做过许多违心之事……他欠大家的,欠这个天下的,我来努力替他偿还。”

  ……

  开设宫宴的大厅里灯火通明,鎏金宫殿奢华无匹,三王爷带着侍从打扮的严况坐在下位,他端着酒杯四下打量着,此刻龙椅上没有皇帝,三王爷向来是个和蔼好脾气的菩萨,下面的宾客也都不大拘谨生分,嘘寒问暖彼此间仿佛都十分亲切。

  三王爷侧头对严况道:“这金殿还是二哥在世时,由我监工修建的……如何?你是第一次来吧?”

  “的确华丽。”严况敷衍着,他的眼神扫过对面席位后方——

  梁战英假扮的金玉鸾带着人正暗暗埋伏在那处。

  谭皇后抱着昨夜柔颐才拼命生下的小皇子,一众贵族女眷围在她身侧不断恭维着:“这贵妃啊到底是出身不如娘娘,命也薄……有福气生下陛下的长子却没福气活下来。”

  贵妃生下皇子却难产而亡的消息昨夜便在京中传开了,昔日贵妃得势时,皇后宫前门可罗雀,可如今贵妃已死,陛下怕也天年不久,这些女眷一心奉承皇后言语也没了分寸。

  “皇后娘娘,臣妇瞧着这孩子便是天意赐给您的啊……”另一名女眷也不甘示弱道:“这大皇子……生的玉雪可爱,一看便是天资聪颖的!娘娘才是最有福气的人呢!”

  皇后只是疲惫的应付着,她身边的大宫女容青见状顺势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抱着,而此时宫门外忽来通传声——

  “御史中丞袁善其到!”

  抱着孩子的容青顿时肩膀一抽打了个寒颤。袁善其是皇后的舅舅,皇后上前去迎容青也只得抱紧皇子快步跟上,而三王爷见状冲着严况使了个眼色,严况立即会心后退,悄悄隐退道坐席后方,绕了一圈与梁战英的人汇合一处。

  三王爷和皇后先后来迎袁善其,其他的高官贵族见状也纷纷簇拥上来。袁善其的腿已经废了,本不爱出门见人,但今日的场合他不能不来。

  他还记得昔日三王爷对他的承诺。这小皇帝登基,自己的外甥女就是傀儡太后,自己就能做这个牵线人。

  权利,就是越大越好,只要沾染就难以满足。

  寒暄过后众人散去,三王爷和袁善其邻座落座,皇后在副位落座,容青抱着孩子站在她身侧,袁善其瞥了容青一眼,容青见状连忙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给他。

  这孩子今日为何如此古怪?别是胆小没用再当众出丑坏了好事……袁善其正在心里嘀咕,却闻三王爷在他身侧道:“杜海今日怎么没来。”

  袁善其闻言冷哼低声道:“殿下,杜海早些日子便病了,说是旧伤复发了。无妨,他不来又能怎地,等料理完宫里,我还有帐要跟他算,一个没兵权的残废将军,我忍了他这么多年,也算是忍够了。”

  见袁善其既兴奋又狂妄,三王爷虽然心中同样激动却还是藏得比他要好。他不置可否笑了笑道:“袁公所言大善。”

  宫人开始走菜,台下宾客方才察觉不妥,有人质疑道:“陛下还没到,怎么就开席了?”

  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有人不由得看向皇后,皇后只是微微垂眼并不做声,而三王爷也只是笑而不语,眼看着台下质疑声愈来愈高涨,袁善其对三王爷道:“王爷,是时候了……”

  袁善其以为必然是三王爷去出这个头,岂料三王爷却道:“诏书在皇后手中,她一个女子许是怯了场面,而今不言不语,袁公这个当舅舅的应当帮她才对。”

  “这……是。”袁善其嘴上应着,心里却还是犹豫,便又看向皇后身侧的容青,冲着容青一个劲眨眼暗示,可昔日乖巧聪慧的女儿袁容青今日却好像和他不熟一般。

  皇后不语,三王爷推脱,容青毫无反应,底下的宾客议论质疑不休,袁善其不免有些急了,只得映着头皮开口道:“诸位,静一静!听老夫一言!”

  此言一出四下果真寂静一片,但紧接着便是更大的质疑声,当下资历最深的梁国公直接拍案而起道:“袁中丞,此乃我大楚宫宴国宴!虽说如今相位空缺朝中无人大过你,但皇后和王爷还在,我们这些国公王侯也在,何时轮得到你做主说话了!”

  袁善其被噎得火大,若在平日他便也忍下来,但今日他直接毫不客气道:“老夫官居二品,谋实务行实职,又是皇子的舅爷,难道眼下要由你梁国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家伙主持吗!”

  “你!你……!”梁国公被袁善其气得恼怒不已,他身侧的国公夫人连声劝着,其余几位国公王侯也觉愤懑惊讶,然而袁善其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陛下今日不会来了!”

  此言一出,台下立即又沸腾起来。

  “胡言乱语……”

  “这老匹夫怕是被断腿刺激得疯了……”

  “宫宴乱成这般,怕是有事啊……”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察觉不对想要离席,却发觉宫门不知何时竟已被禁军把手,台下已经乱成一片,梁国公愤怒不已想要上前理论,却被坐席后方冲出的暗卫拦住。

  袁善其见状顺势对皇后道:“还不快拿出陛下的亲笔诏书!”

  殿中官员贵族闻言更加恐慌,然而皇后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ddl了终于赶上了,过渡章大家对付看吧,快大结局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