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桥上走,其实很茫然。”

  肚子很饿,很累,已经午后两三点钟,空气闷热,他走在街上觉得刺眼又奇怪,总觉得别人打量的目光狠狠的刺伤着他的心。

  好像到处都有声音,用眼神交流着

  ——这是一个异类,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路湛一对这里实在很陌生,在一夜的煎熬里还有彷徨,看向天空充满了不确定。

  小时候妈妈总是着急他的成绩,爸爸长期驻扎在国外,但还是会夸他,“细腻,充满想象力。”

  路湛一学了钢琴、长笛,有专门的绘画老师,每天上国学课,可是他没有天赋。

  放在人才济济天才辈出的学校里,放在他才华出众的高学历家庭中,“没听懂、考得一般”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好像过量的资源下,他仍然保持普通本就是不可思议的。

  他爱发呆,爱看天空,喜欢幻想。

  他的世界绝大多数是父母的着急和失望,是各项名师资源加身仍然普通的水平。

  爸妈在有意无意的感慨,在路湛一这个年纪,他们已经计划着上某一所世界前十的大学。

  但是路湛一平平的成绩,充其量只能以后在国内读中流的大学。

  父母这么些年很纳闷。

  在人均博士的家庭里他太过平凡。

  路湛一也觉得奇怪,他无法让自己去完全投入到每一个符号和模式中,那些名师的聪明办法也不能给他提供思路。

  天气很热,满头大汗,但却静静的坐着没动。

  他来到一片新修的高楼区,路湛一知道,这里是最近新建的一处商业区。

  四处是室内装修的声音,他找了花坛一处长椅坐下,看着远处白云。

  汗水流下来,他没有去擦。

  他没注意到旁边有人坐下了。

  那个人、很好看。

  也许不能只用好看来形容,很惊艳,很、漂亮的男人。

  天气算是很好,但是他总觉得刺眼,哪里都难受的样子。

  可是这个人坐在这里,许西溪透过他的方向去看那边的天空——

  是不一样的。

  好像额外加了柔光,透着生动美好的清淡。

  空气并没有那么燥热,路湛一沉沉落下的酸涩又重新翻上来。

  少年一瞬间狼狈的很想掉眼泪。

  “小孩,没事吧?”

  路湛一反应过来是在问他。

  胡乱的摇头,“没事。”

  他慌乱极了,比上课提问和面对妈妈的成绩质问还要慌张。

  心跳的厉害,整个人下坠般掉落在地上。

  啊,路湛一静静想。他又和这个世界重新接上了联系。

  他躲避着人群,害怕那些眼光和打量,生怕从任何一个人嘴里听到否定,更不想面对抛弃两个字。

  可是,他只是太孤独。

  路湛一想,他原来就是想接触一份善意,一份可以让他不走入极端思维的善意。

  只要有一个人,在这种将人逼疯的困境里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可以从孤立的世界中出来。

  母亲有自己的原因,外婆也很爱他。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热泪盈眶,顺着鼻涕往下流。

  十五岁的男生这样很不体面,可是他忍不住的落泪,甚至抽噎。

  知道那个人起身,又回头叫他,说了些什么,路湛一听不清楚,只是抽噎着跟着。

  他脸上通红,又满脸泪痕,那个人回头又看他一眼,随后步子慢下来。

  两人来到便利店。

  路湛一捧着一瓶水和一袋包子,又接过来对方递过来的湿巾。

  柔软冰凉的纸巾放在脸上,他才慢慢镇定下来,情绪也终于平复。

  “坐在外面很热的。”

  路湛一终于生出一些别扭和尴尬,又带着羞耻,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要找人还是?天气热,要打电话的话用我的手机。”

  路湛一愣愣的,好半天才想起开口。

  “我、在等人,应该、很快很快就来了。”

  “去那边大厅坐着吧,中午没什么人,不用晒太阳。”

  路湛一愣愣的跟着他去了大厅,他看着那个人离开了。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画下来的冲动。

  他过往只是程式化的去学,家人希望他学的东西他都一节不落,画出来却没什么灵气。

  可是这一刻,他真正有了画画的想法。

  等手里的包子吃完,他就决定要回去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拿着那人买的湿巾擦干净脸,汗水和灰尘擦去,又重新缓缓向家走去。

  夕阳西下,照在江上,路湛一沿着河岸走,直到邻居看见他——

  哎!小湛!你在这!

  骑着自行车过来的身影让路湛一有些紧张,他很对不起外婆。

  跑出去一天,一定让她担心坏了。

  回到家的路湛一没有挨骂,在外婆跟爸妈打电话时,他把手里的水瓶郑重其事的收在桌子里。

  吃了一大碗饭,睡一个好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唯一发生的是,爸爸赶回来了。

  路湛一躺在医院挂点滴,他昨晚吃饱睡下,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因为紧张劳累和淋雨。

  爸爸并没有怪他,很认真的和他谈话:

  “湛湛,我跟你道歉。这件事我和妈妈做得不好,没有考虑你的心情。”

  路湛一摇摇头没有说话,路爸爸叹气。

  他得知路湛一跑出去,晚上深夜都没回家急的慌张,在赶过来的飞机上他心慌忙乱,也意识到路湛一到底多么难过。

  他也以为只要再过段时间,先兼顾小孩,却忘了从小懂事的路湛一。

  这个大孩子面临着见不到父母和弟弟,只是被一次次通知下次再接的心情。

  路湛一是个很乖的孩子,只是被他们的期待弄的疲惫,却也为了让父母高兴一直坚持任何不喜欢的东西。

  在接到妈妈说为了照顾弟弟让他留在外婆家的消息时,他是什么心情呢。

  路爸很难过,他想象不到路湛一的彷徨,一个孩子,努力的想要父母高兴,却以为自己被抛弃的感受。

  从那以后,路湛一病好了,没有再被要求什么,但他却坚持没有跟着爸爸回去。

  在那个暑假,路湛一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开发区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人。

  他是本地人吗?还是只是路过。

  他学了画画,在炎热的天气里在画室汗流浃背,也画了人生第一幅正式肖像画,很丑——

  他画不出来。

  路湛一很沮丧,但很快,他又投入到画画中。

  在灵感迸发的某一刻,他发现,只有画画能够让他天马行空,可以发呆可以幻想,还能够将内心的想法和世界画出来。

  于是那一年,路湛一突然成长起来,没有彷徨茫然,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光里全是明亮。

  路湛一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毫无成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

  他只是听父母的话,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总之,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却不知道该去喜欢什么。

  从前的少年虽然仍然按部就班,但他发呆时也会默默悲哀,自己这种好像已经写定结局的木然的一生,如此无趣,如此索然无味。

  彼时的许西溪还在城市的天台发呆,迷茫且无边无际。

  回家后的路湛一找了老师,风雨无阻的学起了美术。

  爸爸也申请调回,开始调和关心家庭。

  其实在弟弟出生后,父母的感情反而更加好起来,对此,路湛一是开心的。

  他也不再偷偷不喜欢弟弟,偶尔会给他买小零食。

  所有人都说路湛一成熟了,路湛一自己也觉得。

  他不再为那个狼狈煎熬的夜晚所痛苦,也获得了更加坚定的力量,

  作为一个温和稳定的知识分子家庭,全家没见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但是路湛一作为乖孩子代表却是第一个。

  没有人怪他,也没有人再提。

  路湛一感到满足,其实家人都很关心他。

  一旦跳出角落,他能够更加细腻的察觉身边的关心和爱,也不再容易极端紧张和产生负面情绪。

  “我能感受到,我生活在爱中,这就足够。”

  他不再怕前程惨淡、怕家人失望,怕让爱的人脸上无光。

  心中有了光亮,便不会觉得自己暗淡。

  他会在每一次重复练习中告诉自己,爱很重要。

  什么都不要怕,只因他内心早有坚定的灯塔,任风浪暴雨,只会更加明亮。

  如同那一年,他早已木然的青春,碰见了一个温柔的人啊。

  而那一年高一之后,爷爷奶奶得知这件事非常生气,大发脾气,嫌弃爸妈没照顾好孙子,教育方式大有问题。

  路湛一也正式住到奶奶那边。一来老人家希望人陪,二来他们觉得路爸路妈照顾不好小孩。

  外婆也正式住了过来,他再也没去过那个镇上,也没有机会再去找那个给他水的人。

  水瓶放在房间很多年,在高一那个暑假,最珍贵的东西被他好好珍藏着,成了遥远又坚固的记忆。

  可是他再也没见到他寻找的人,他带着那个塑料瓶去训练营、去实习、去读大学、去兼职——

  甚至在乌龙之后,对方像是一个梦,又回到人海里,再也没有见到。

  生活给人常常带来酸涩,他为这短暂的重逢,又做了无数的努力。

  没有人知道,下一次他该怎么遇见?

  夏天闷热烦躁,那个狼狈的夏天早已过去,记忆里的人依旧生动。

  终于,在那个开满花的地方,在医院夏末的时刻,他又见到那个人。

  从每一张偷偷画出来的画里,从他看向天空和白云的沉默里,他都记得那一次的画面。

  这一次,坚定地、我也要做一个温柔的人,去温暖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