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宿,初时的震惊恼火消了大半,冥思苦想,沈言仍没搞明白季山河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又逢圣上来召,皇宫……

  仰头,凝视着威严肃穆的宫殿,便也敛去了纷繁的思绪。没有御赐步辇,就算是他也是要靠走,带路的御前内侍陪笑着解释了几句,说是圣上公务繁忙,一时忘了。

  沈言不置可否。拢袖缓步。

  不管是拖延时间,还是下马威,也越发没有兴致去猜。

  雕楼玉砌,亭台楼阁,越过御花园,隐隐听见嬉闹声,步履不停,径直越过。

  突然,“殿下!”

  一声惊呼。

  有什么撞了上来。细长的双眼微阖,漫不经心地瞥过惊慌失措围上来的众宫女嬷嬷,其后突兀地出现了几个膀圆腰粗的粗使宫女,没有内侍。心中了然,贵妃殿里的人。

  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心里思忖,是意外。

  一心只有小主子的众人,一时没有发现撞到的是何人物,看到小主子没有摔倒,心里松了一口气。

  转眼一看,又见衣角绣着的花纹,心里一跳,往上,张牙舞爪的飞鱼服猎猎生威,清瘦俊雅的宦者扬眉轻瞥。

  “督,督公。”

  亲身领教过东厂提督的手段,年长的嬷嬷牙齿战战,不经世的宫女亦是战战兢兢,僵硬行礼。

  沈言哂笑。低头,看向扑在小腿上的肉团子。

  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小人,仰着一张讨喜的脸,咧嘴冲着他笑,米粒般的牙齿,浅浅的梨涡,一双大眼扑闪,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但是,沈言并不喜欢孩子,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扑到他腿上的是一个成年的,不,至少也该是能出阁读书的皇子,无论嫡庶。

  尚未知事的黄毛小儿,不在他的心软范围内,抬手,扒下面团似的小人,送进慌乱惊愕要扑上来抢人的嬷嬷怀里。

  “幼儿娇弱,还是少见风的好。”

  形销骨立的男人双眼微垂,神色淡淡,轻柔的嗓音仿若带着冷意。

  惊魂未定,手臂颤抖,紧紧抱着小皇子,独属于孩童的奶香,涌入鼻尖,跳到嗓子眼里的心才缓缓镇定下来。当那苍白纤弱的手指掐住幼儿的腋下,她几乎以为对方要把皇子往地下摔。

  就像,当年处置那些逆党一样,骨头尽碎,血流如注。“是,奴婢省得,谢督公教诲。”声音颤抖。

  内侍催促,沈言脚步微顿,“便是贵人,近日也少走动的好。”嘴角微弯,不带笑意。

  “毕竟,初春多雨。”

  *

  “朕也是为难。”

  这话,似曾相识。沈言支着下颌,单手掀开杯盖。也不喝,只晾着,热乎的茶冒着雾气,蜷缩的茶叶舒展开来,茶汤澄澈,应当是杯好茶。

  双眼不由落在男人身上,纤细的手指掀开杯盖,他心里一紧,呼吸不由一滞,却又见对方只敞了盖,也不喝。

  心里微沉。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宋稷勉强收回视线,继续道,“听闻沈卿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朕观你脸色不佳,还是要多加休息才是。这东厂事多,沈卿又是事必躬亲的性子……”

  听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最后一句,图穷匕见,“沈卿可有看好的继任者?”

  面无血色的男人双眼微垂,神色平淡,叫人看不出端倪。

  “尹六。”

  随口说出了答案,也不解释,两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餐前小菜,沈言抬眼,看向有些心神不定的男人身上,既然已经做了决定……

  “圣上可是有要事交予微臣去办?”

  “来人。”

  半晌,他凝视着内侍端上来的一樽酒杯。

  赐毒.酒,比起下狱,显然体面多了,虽然这干脆利落的手段,有点不像素来优柔寡断的圣上手笔,但沈言奇异般的不觉意外,甚至并不感觉失望震惊,倒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吧,他曾为圣上邻里的身份。

  “细作交代了,经锦衣卫核查,那天,在风月楼被爱卿斩杀的人,其中就有突厥王最宠爱的幼子。”

  沈言可有可无地点头,“锦衣卫没看住,细作被救跑了。”

  宋稷双眼微沉,他果然都知道。“如今细作逃回突厥,密告此事,突厥王伤心欲绝,领突厥大军压境,要求交出罪魁祸首,否则,便大举进攻蓟州。”

  “如今国库空虚,自季老将军身死,朝中再无名将,我欲派季小将军和谈,必要时,挂帅出征。”

  “朕也是没办法,为给突厥一个交代,未免草原因此联合。为了黎民百姓,沈卿……”

  沈言捏起酒杯,触及微凉。

  他端详其纹理,细纹如拟冰之裂,微光含晕,是珍品。

  细数仅存的皇室血脉,能登大位的寥寥几人,平柔公主之子,老王爷,乃至圣上两位皇子。不是没有野心,便是岁数尚小。

  可惜了。

  手指一松。

  “哐当。”酒杯落在地上,发出轻响,里头的毒.酒撒了一地。

  “铮。”埋伏起来的诸士兵突然现出身形。

  “沈卿你!”宋稷惊疑不定,没曾想沈言竟会抗旨。

  旁听多时的宦者却是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尖细的声音刺耳,掩盖了皇帝的惊诧之声,“大胆逆贼,还不快束手就擒?!”

  张口就定了罪。

  像是怕他临死反扑,宋稷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着胄甲的士兵围了上来,锋利的剑刃晃眼的很。

  “资治通鉴,周纪一。”清瘦颀长站了起来的,细长的双眼环顾四周,神色淡淡,“君王,宠臣,相国……”

  舌尖微动,嗤笑出声,“刺客。”又在哪里?

  在场的诸士卒哪听得懂这般机锋,动作一顿。

  陶杌略有耳闻,却也不知其中缘故。阴郁刻骨的脸上露出几分狠辣,直觉此人定不能留,“快快拿下,生死不论!”

  宋稷心里一跳。“慢着!”

  方才情急,没有细看,瑞眼打量着四周,愕然发现,这竟不是他熟悉的亲兵。心里咯噔。

  御林军,被他派去看守老王爷府邸。

  暗卫,被他派去搜查沈言宅子,搜罗罪状。

  东厂的人,被他打发去追查突厥细作的踪迹,几大档头,怕不是已经离京。

  锦衣卫,被分散各处,搜寻废帝之子的踪迹。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赶过来护驾。

  还有其他城中守卫,需得有人传令,为防多生事端,御前内侍还被他自己支了出去,正是陶杌的主意。宋稷大骇,本是瓮中捉鳖,如今他却成了被围困之人。

  冷汗津津,下意识看向被众士卒包围,仍一派从容的男人。沈言,灵光一闪,是了,季将军,他还召了季将军,病急乱投医,慌乱的神色镇定下来。

  只要拖到对方赶来……

  一眼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电光石火间,沈言想通了个中关节,偷梁换柱,那人想顶替山河奉旨领兵入宫!

  轻松镇定的神色骤然凝滞,心里一跳,没曾想那废帝之子大张旗鼓,竟就玩.弄这种小把戏。

  山河!

  心脏骤然疼痛,眼前一黑。身体微晃,扶住桌沿。

  倒在血泊里的人,死寂绝望的血泪,琉璃瓶里黯然沉浮的眼睛,一幅幅画面涌上脑海。

  为什么?

  不,还有办法,冷静……

  众士卒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进退。

  他们本是戍边士卒,充罪流放之人的后代,稀里糊涂地跟随小将军上京,也是听将军所言,临时征召充京卫,事成后,圣上恩典,便能脱籍。

  一边是将军的左膀右臂,一边是圣上的旨意。

  没读太多书,又是在那苦寒之地出身的,虽然也被教导忠君爱国,可比起高高在上的君主,显然还是与他们一道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将军更为亲近。

  更何况,将军说了,要杀的这人是国之蛀虫,祸国殃民。

  蛀虫,不就是祸害庄稼的虫子吗?每到过冬,朝廷拨粮草总是迟迟不到,层层克扣,害得好些弟兄们没撑过去,就是这些人!

  本就是常年征战的士卒,身上还带着血气,泄露出一丝杀意,都让养尊处优的皇帝心惊胆颤。

  就在他疑心这些人会不会调转刀柄,将他乱刀砍死之际,那时快时慢,铮亮的刀子竟齐刷刷地冲着淡然直立的身影使去。

  “住手!”

  宋稷下意识大喊。

  一声震响,“哐啷。”紧闭的房门猛地被踹开,冷光乍现,一截飞刀唰的扎进人群中。

  刀柄入手,熟悉的花纹手感,正待反击的沈言心中一惊,这是,身体比头脑更快,寒芒将至,双眼一凝,横挡挥砍,“当。”刀戈碰撞,数十把刀剑压在轻颤的刀身上。

  旋身,曳撒翻飞。

  密不透风的刀法乍现,只余残影。

  众士卒手里一麻,“哐当。”但听一声脆响,不堪重负的剑身竟被拦腰折断,身体被震得后退几步,愣愣地看着手里仅剩的刀柄,大惊失色。

  “当。”胄甲碰撞的声音,跨过门槛,逆光之中,高大挺拔的身影携光而来,其后隐隐能看见一身戎装的战士。

  战靴落地。

  棱角分明的脸暴露在眼前,剑眉星目,凌然正气,蜜色的肌肤上淌着鲜血,徒增几分肃杀之气。

  清正透彻的双眼晕开了暗色,锐利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被包围的男人身上。

  束手收刀,看清来人,骤然失序的心脏落地,取而代之的,难以言喻的震惊愤怒,又隐隐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沈言握紧刀柄,神色冷冽,漠然回视。“季山河。”

  无声的气势碰撞,针锋相对。

  “季卿你!”刺客!

  驱狼吞虎不成,竟是引狼入室。

  宋稷悔不当初,心中惶惶。

  见大事已成,陶杌忙迎了上去,“主人……”

  “陶杌你!”

  接连的背叛让宋稷心力交瘁,目光不由得落在了那道傲然挺立的背影上,暗含希冀,沈卿。

  不着痕迹地挡住身后的目光,目光极快地掠过沐血之人,沈言神色紧绷,沉声道,“季将军意欲何为?”

  高大健硕的身影迫近,护甲发出轻响,浓郁的血腥气袭来。沈言不躲不避,直直地看着眼前仿若性情大变的小将军。眼见着对方就要越过他,抬手拦住,“将军戾气未消,恐冲撞了圣上。”

  “还请将军止步。”

  来不及想对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弑君之事,不该由他亲自做,握着刀柄的手微紧,飞快地匡算禁军,卫兵赶来的时间。够了……

  久旱逢甘霖,孤立无援的宋稷下意识地靠近了拦在他跟前的瘦削身影,“沈卿。”正如面对刺客,韩哀帝下意识地抱住相国,以身相护。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是有多么信任眼前这个曾处心积虑要弄死的人。

  却不知道眼前的宦者却是悄然起了杀心,手腕翻转,手臂紧绷后摆……

  “咚。”却被男人的一跪给镇住了。动作一顿,往后突刺的刀尖泛着冷光。

  背对着诸人,男人黑眸暗沉,就是这样,冷冽又克制不住担忧的眼神,一寸寸掠过我的身体,只看着我,盯着我,掠夺我。桀骜不驯的眉眼自下而上,极具侵略之意。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圣上,赎罪。”

  你在干什么?!

  仿若无形的舌头,舔过身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沈言恨不得一巴掌过去,让这傻子清醒过来。跪什么跪,造反到一半是什么破事,你知不知道我……

  “咚。”杀意凌然的将军半跪在地,说是跪的圣上,看起来更像是跪的清瘦纤弱的宦者。

  手里握着的头颅一松,咕噜噜越过了拦在身前的人,撞到了明黄的龙靴上。

  血色蜿蜒。

  宋稷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背叛了他的陶杌惊叫出声,“殿下!”扑了过来,抱住血肉模糊的头颅,散乱的头发之下,隐隐还能看出棱角分明的五官。

  这是?废帝子嗣?!胃里翻涌,宋稷无意识地喊了一声,想要寻求庇护,“沈卿。”

  还没碰到衣衫,劲风袭来。

  “狗皇帝,我跟你拼了。”自知大势已去,陶杌抽出弯刀,破釜沉舟的一刀。

  鲜血淋漓。

  剧烈的疼痛袭来,一国之君低头,却见明黄龙袍晕开了大片血花,颤抖伸手,“沈卿,救……”

  老王爷,以及诸位将领姗姗来迟,目睹此景,惊骇失色,“陛下!”

  “来人啊,传太医!”

  皇宫,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