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离开了,沈言病倒了。

  纵然两者没太大干系,但有心人还是不由得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太医去瞧过了吗?”

  威严的声音响起,明黄色的身影隐隐绰绰。

  “是,”传旨的内使跪在外殿,不敢抬头,“沈督公病的严重,扎了针醒了一次,又晕厥过去,情况甚是危急,我瞧那太医急的胡子都拽掉了几根,满嘴念叨着危矣怪哉。”

  太医脉案已然呈到御案,圣上还召他问话,显然不是想听厂督生的什么病,病的多严重,内使绞尽脑汁回想,一路上有没有什么异常,啊,他想起来了,“奴婢领着太医入宅邸之时,听到有侍女窃窃私语。”

  “说什么,督公从风月楼里带了个粗使回来,安置在了后院,还时不时赐下些新鲜玩意儿,听说,和小将军进府……”

  “荒唐!”

  一声巨响,沉重的龙椅应声而倒,奏折落了一地,御前内侍纷纷低头,不敢发声,回话的内使更是吓傻了,叩头认错,“圣上息怒……”

  脑袋磕在地上,发出闷响,一下,又一下,听着让人越加心烦意乱,暖阁,犹自焦躁的帝王又踹了一脚龙椅,大呵出声,“都给我滚。”

  “是。”

  风月楼,又是风月楼!

  殿门悄然关闭,殿内光线昏暗下来,男人撑着桌案,瑞眼怒目,修剪的齐整的胡须微颤。桌上,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俨然是沈言的脉案。

  情志不舒,气机郁结,五脏亏虚……

  命不久矣?

  怕不是夜夜笙歌,乐不思蜀!

  他自然不会觉得沈言短短几日就情根深种,情人离去,害了相思。早不病晚不病,偏生在他想启用东厂的紧要关头,托病避了去。分明是心里有鬼。

  分派出去的暗卫源源不断传来各种消息,越看他越是心惊。东厂探听民间事宜,每日打事件,以充他耳目。如今为搜寻那废帝遗嗣的下落,虽因那风月楼之事太过巧合,没让东厂插手此事,但向他奏闻之事仍在继续。

  两相对比,东厂密奏,竟有好些没有囊括其中。

  东厂隐瞒视听,所图何事?

  “沈卿,好大的本事!”目光落在呈上的脉案上,竟连太医都能收买了,宋稷捏紧桌沿,神色沉郁,举目四望,竟觉这前朝后宫无依可靠。

  连沈言都起了异心,与外族勾结。

  外族,脑海里忽的想起一个人,瑞眼微眯,别的敌对关系可能是装的,可这胯.下之辱,黑沉的脸骤然放晴。

  驱狼吞虎,一箭双雕。

  东厂,又不是非沈言不可!

  *

  然而,沈言是真的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短短时日,急剧恶化。

  清瘦纤弱的男人躺在床上,厚重的几叠被褥遮掩了身躯,四周仔细压的严实,只露出头部。

  本就苍白瘦削的脸,仿若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隐隐透着灰暗。

  对上侍女期冀担忧的目光,府医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叹,“得把热先发出来。”蘸笔拟药方。

  斟酌一番,还是下了猛剂。

  紧绷的精神徒然一松,本就残破的身体便就撑不住了。最后一幕,是下人们惊慌惶恐的神色,人声嘈杂。

  好冷。

  男人双眼紧闭,眼皮下,眼球急剧转动,眉头紧蹙,纤长的睫毛不安颤动,似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意识昏沉。

  “有想过,洗脱冤屈以后做什么吗?”侧身,纤臂搂着劲腰,沈言双眼微阖,声音慵懒。

  平躺在床上,为着对方那句回家的话弄的心神不宁,冰冷的手按在腰上,忽冷忽热,硬是靠在肩头的男人寒冷如冰,季山河叹气,转身,把人拉进怀里,反卷被褥边角,压实。

  小腿压住冰冷的脚,捂了捂。

  没有反问对方为何笃定他是无辜的,被人信任,还是被沈言信任,季山河心头微乱。

  “自然是回漠北。”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男人怀里,浑身似乎暖了起来。

  意料之中的回答,沈言垂头,埋在脖颈间,睫毛微垂,敛去眼底的神色,“嗯。”

  “不用思考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得罪了这个,还是怠慢了那个。”稍稍敞开了心胸,季山河神色放空。

  反正在沈言面前,他完全无所遁形。

  胜者活,败者死,闲暇下来,亦是为准备下次作战,只争朝夕。总比朝堂倾轧,便是死了,也不知为何。

  可是,眸光微乱,低头,看向男人的发旋,发呆,他走了,沈言,怎么办?

  “不会疲惫吗?眼睁睁看着蛮狄劫掠而去,徒留满城狼藉,听着耳边哀嚎,金戈交加,血溅三尺。无能为力的挫败。”说着,沈言又觉得这番描述苍白无力,像辞藻华丽的文章,泛泛而谈,空洞无物。

  季山河轻叹。

  “你叹什么?”沈言仰头,一口咬住下颌,眼皮微掀,“我说错了什么?”

  罕见感受到男人内心的纤敏,知晓对方也非无所不能,季山河摸了摸男人的发丝,“北狄依赖马匹。冬季休养,春季繁殖,夏季苦热,人马疲乏,秋季马草充足,马匹健壮,中原又正值秋收之际,北狄便会南下劫掠。”

  所以,一年之中,唯有秋季,需要全军“防秋”,算的上是比较大规模的战役,才有可能出现对方所说的惨状,但一般来说,边线有城墙,敌楼,关城……然后才会是各卫所,戍堡,零散的城镇。

  边线长而散乱,轻重缓急,各处驻军人数差距甚远,守卫薄弱处,有时被敌人钻了空子,直驱内里。

  等援军赶到,没有哀嚎,亦没有什么血溅三尺。很干脆残忍的当胸毙命。满地狼籍,一地死尸。

  无能为力的挫败?

  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归根结底,还是养军消耗巨大,国力难以为继,逐渐放松了对边境的警惕。时日久了,恐怕连短时间的安宁都无法保证。

  笑意微敛,季山河扯开了话题,“总是我在回答。”像审讯似的,“你呢?”就没有想做的事?

  凝神聆听,突然被问及,沈言微怔。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你问我答。从前更多的是亲热纠缠。

  脑子里恍惚跳出一个念头。嘴上却道,“想要你。”

  素手按向后腰,捏了捏紧实的腱子肉,“春寒料峭,深宅寂寞,急需佳人抚慰,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呸,季山河心里暗暗唾弃,沉郁的心情微散,“除了那档子事以外!”

  沈言拨了拨男人散开的衣襟,嘬下红痕,神色轻漫,“活着。长命百岁。”

  梦境凌乱。

  纤长的指尖翻动着书页,越来越快,“哗啦啦”,仿佛串成了连续的画面。

  黑影落在墙上,烛光摇曳,血色潺潺。

  蜷缩的赤足,脚尖紧绷,特意放大的,痛苦绝望的神色,因疼痛缀在眼角的水光,脆弱的喉咙被扼住,面容青紫,窒息挣扎。

  “你就是个低贱的**!”污言秽语接连。

  血色迸溅的阴影,伴随着高高在上的絮语。

  昏暗潮湿的监狱。

  书籍散乱的书房。

  奢靡浮华的床笫。

  嶙峋不平的假山……

  被压在各处肆虐的身躯,最后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沈言冷眼旁观,无所谓旁人的鲜血疼痛,羞辱掠夺。铁石心肠,一如往昔。

  直到……

  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硬挺明朗的面容是他喜欢的模样,剑眉星目,目光清正,泛着冷光的铠甲伤痕。

  一个个黑影像闻到血腥的豺狼虎豹,撕咬着男人的身体,铠甲剥落,满是蜿蜒的红痕,夹杂着渗血的伤口。

  他被钉在棺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影将男人拖走,行不轨之事。

  男人没有挣扎,也没有求救呼喊,只静静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眼里仿佛蕴含着日月星辰,山河万里。

  心里徒然冰凉,神色癫狂。那是……身体犹如千斤,动弹不得,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指甲徒劳地抠挖着严丝密缝的黑棺,发出尖锐可怖的声响。

  梦寐以求的长眠,腐朽麻木的身躯终得安宁。

  为什么要看见,为什么会看见!

  激荡的心情反映到身体上,病重的男人紧咬牙关,神色挣扎,睫毛颤抖,却仍未醒来,光洁的额头惨白冰凉,却没有一丝汗意。

  素白的汤勺撬开了唇齿,深褐色的药汁灌进喉咙,却又从嘴角溢出大半。

  “继续。”管事满头大汗,撑住下颌的手微颤,“再多熬几贴送来!”

  男人依然双眼紧闭,一无所觉。

  黑暗阴冷的牢笼里,飘进来了一颗籽粒,落在角落的缝隙里,它自顾自地生根发芽,与你共处一室。

  你厌恶,你嫌弃,无论是黑暗中的一点亮色,还是毫无自觉的勃勃生机。

  你无视,你忽略,等待它自取灭亡,它却兀自挣扎开出了花蕾。

  你不自觉地看向它,观察它,一点点投注了心神,你开始想,它会开出怎样的花,来自哪里,见过怎样的风景,你开始幻想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开始期待黑暗之外的世界。

  但你无处可去,无处可逃,你只能在这里,疯狂,或者死亡。

  隐隐的芳香吸引了魑魅魍魉,你讨厌它,更厌恶自大狂妄的渣滓,你驱逐了侵入领地的秽物。

  你护着它,却又撕开它的花萼,让它痛苦,逗弄它的叶茎,看它摇曳堪折的姿态。

  你给它鲜血灌溉,给它腐肉作壤,将它禁锢在此。你倾注了心血,它却一点点虚弱暗淡。

  它不属于这里。你知道。

  你烦躁,你焦灼,你痛斥,你甚至怨恨它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让你看见,为什么要触碰你,为什么要让你倾注了心思以后又自顾自凋零。

  你想辣手摧花,碾落成泥,践踏摧毁,像你曾经做过的一切。你不需要色彩,不需要芳香,你……

  想吃掉它,让它和你一样溃烂发臭。

  冰冷侵蚀了你的身体,比此间之恶更凶厉的你,竟然开始理解了生的气息,这就是死亡的开始。

  它需要暖阳,需要雨水,需要丰饶的土壤。但,没有你,它依然在生长,离开了你,它甚至会长得更好。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醉梦一场。

  你终于明白,你不是圣人,高高在上,悲悯世人,你碰到了柔软又锋利的花,它割破了你的铠甲,刺穿了你的心脏,鲜血淋漓。

  安静沉睡着的身体突然痉挛,猝不及防的动作,掀翻了没拿稳的瓷碗,残余的药汁撒了一地,一片狼藉,“呕。”头一歪,纤弱的脖颈抽搐,辛苦灌下的药又被吐了出来。

  “怎么办?”云烟扑到床边,手帕擦拭着男人唇角的残余,慌乱地将浸湿的被褥换了下来。不安无措的目光不由看向沉稳持重的管事。

  沈巍亦是神色凝重。再吃不下药,恐怕有性命之危。

  “药来了。”奴婢匆匆呈上一碗,“宅里的药材不够了,已着人去购置了。”

  “这是最后一碗。”

  管事一脸沉重地接过,突然,斜伸出一只蜜色粗大的手,心里一跳,抬眼,却见冷峻刚毅的男人,态度强硬地接过药碗,一字一顿,“我,来。”

  弓马娴熟,马上亦能拉开六石弓的强健身躯,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虚弱中无意识挣扎的人。回家,季府,庶夫人说的话在耳边回响,季山河低头,凝视着满嘴谎言的男人。

  发丝凌乱,浑身狼狈,脸无血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撒手人世。哄骗了我身子,吃干抹净,就想干脆利落地死去?

  你做梦!

  粗粝的手指掐住下颌,星目盛着火焰。

  瘦削凹陷,面无软肉。嘴唇被迫微张,季山河一手端着碗,扭头,张嘴含住大口药汁,你不是想亲热吗?你不是想见缝插针地深吻吗?薄唇毫不留情地噙住苍白干涸的唇瓣。

  来啊!

  “嗯呃。”纤弱的脖颈后仰,喉咙滑动,无意识地发出闷响。

  残余的药汁从嘴角渗出,徒增几分不合时宜的脆弱凄美,呼吸压抑,直起身,指腹一点点擦去药渍,目光偏执晦暗。

  小将军,天天喊着小将军。

  你在透过我,看向谁,啊?!又一口发烫苦涩的汤药,高大健硕的男人俯身,凶狠进抵喉舌。

  沈言,你个骗子!

  “唔咕。”虚弱无力的纤指紧绷,又被宽厚的手掌扣住。

  只余吞咽的声音。

  “咕噜。”

  梦里,剧烈的情绪起伏消耗了力量,鲜艳的花缠绕在胸前,露出了森森白骨,病弱瘦削的男人躺在棺材里,血肉模糊的双手滑落,血迹斑斑。

  神色虚无。

  那个人,根本不需要我拯救。

  没有我……

  下一瞬,棺材猛地被掀开。

  挺拔魁梧的男人伫立在棺材前,衣衫褴褛,满身伤痕。

  冷寂的心脏猛地缩紧,下意识地伸手。

  幽深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似怨似恨,眼角泛红,凝聚了微光。

  “哒。”

  血泪坠落,滴在他的眼角,迸溅成花。

  !!!

  垂死病中惊坐起。“嗯。”形销骨立的男人躬身扶额,嘶,头晕目眩,额头突突的疼。细长的双眼犹带迷蒙。

  浑身疲惫泛酸。

  沈言看着昏暗的房间,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年。

  额头微松。唇间密密麻麻的疼痛却是无法忽视,纤细的手指抚上唇瓣,微疼。

  ?神色茫然。

  嘴唇,好像,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