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

  身体无意识地颤了颤。细长的双眼徒然一睁,带着一丝被突然吵醒的茫然委屈。

  头钝钝的痛。

  从“棺材”爬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推开铁门,细长的双眼定定地看向门口叫嚷的人。

  “督……”

  却见身姿颀长的人躬身,从狭窄的地牢钻了出来。

  一道黑影袭来。

  仍是苍白病弱的面容,眼下隐隐带着青痕,异于常人的浅瞳幽深暗沉,青衫骨立,掩不住周身凌厉的气势。

  小小番役吞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个,老大他……”

  沈言深吸了一口气,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

  “带路。”

  *

  风月楼,一众男男女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吓住了。

  别听这风月楼的名字有那么些意思在里边,虽然夜里也确实会热闹起来,但明面上,至少青天白日里,就只做些贩卖酒水的生意,给客人们提供个听书听曲的地方。

  偌大的场子,分了三楼,聚在底层的,多是想来见见世面的富豪,还有唱曲作乐的歌女伶人,平头百姓的,哪里见过一身戎装,手持刀剑的好汉,更别说为首的,还是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和东厂并肩的镇抚司何人不知?

  锦衣卫?那都是天子近臣,杀人不眨眼的主,这让他们如何不怕?

  即下镇抚,魂飞汤火。

  想到那些个不啻东厂的凶煞传闻,胆小的歌女已然吓得哭了起来,被赶到一角的客人们亦是瑟瑟发抖,满脸恐惧地看着中间对峙的两拨人。

  一时间,惊恐不安,笼罩着这风花雪月之地。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哎哟,我的官爷们啊,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竟让诸位大动干戈起来。”得了消息,本来熬了一宿还在睡的老鸨,不得已匆匆换了身衣裳下来。

  丰腴的身体横在两人之间,面向显然身份更高些的锦衣卫使,甩了甩手帕,娇声慢语,“大家伙儿啊,都消消气,消消气。”

  “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这一靠近,脂粉香气袭来,一身飞鱼服的千户皱眉,脚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老鸨犹自不觉,妩媚一笑,抬臂,抚了抚鬓发间的珠钗。

  宽大柔软的袖子垂落,不经意间泄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看的瑟瑟发抖的客人们一时都忘了恐惧,双眼发直。

  令行禁止的缇骑却是目不斜视,神色肃穆。

  感受到落在身上灼热的目光,半老徐娘,仍风韵犹存的老鸨挺了挺胸膛,“这男人大丈夫之间啊,哪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不若让慧娘好生招待……”

  “滚开,这哪有你说话的份?”被老鸨谄媚逢迎的话语惹恼,番役一把将挡在前头的女人推开。

  老大还被扣着,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这群王八蛋迫害,心里担心焦虑,哪还想着怜香惜玉。

  一双虎目瞪向一行的主使。“我劝你识相点,赶紧放人,不然督主一来,没你好果子吃!”

  “哎哟。”背对着瘦小不起眼的男人,不曾想对方竟然就敢动手,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那光鲜亮丽的锦衣卫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主,连带着属下都是木头,矫揉造作地倒在地上,却无一帮扶。老鸨撇嘴,换了个姿势,竟也就躺在地上,看起热闹来。

  一心为公,陆川也没在意区区烟花女子,哼笑,“就算他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一阵哗然。

  却见四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架着一顶朴实无华的轿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身着直身尖帽白靴的厂役。

  “什么人?!”

  在外围的缇骑拔刀警示。力夫却是充耳不闻,警告无用,缇骑骤然拔剑,寒光一闪。也不见对方如何动手,身配利器的缇骑竟仰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手里的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铮。”

  呆愣地瞧着近在咫尺,插在地上,还犹自晃动的轻薄刀身,慧娘冷汗直冒,险些骂出声来。会不会握刀?会不会?!

  本还有些轻漫的男人倏地认真起来,双眼看向轿子的方向,仿若要透过厚重的帷幔,一窥究竟。

  就算受到了一时拦截,抬轿的力夫依然走的很稳,前车之鉴,缇骑齐刷刷地拔出刀剑,刀尖对着轿子,如临大敌。

  然而,这样却并不能带来任何安全感。

  就像冬日里被扒光了衣服扔到雪里,众人仿若感觉到了一阵寒意,冷汗津津。

  几十号人,硬生生被逼的节节后退,仿若潮汐一般向两边散去,让出了一条通道来,众人目光警惕,却没有人敢动手,看起来就像被这区区四个抬轿的力夫,以及轿子里头来历不明的人给镇住了。

  在众人忌惮的目光下。

  “哒。”轿子落地。紧随其后的随从一字排开,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督主!”看到轿子旁熟悉的身影,转眼看向被轿帘遮挡的轿厢,故作强硬对峙的番子目光灼灼,像找到了主心骨,心里一松,忙不迭地迎了过去。

  督主?在场的人徒然一震,看向轿子的目光满是惊疑畏惧,下意识屏住呼吸。

  却见苍白纤手拨开了厚重的轿帘,露出被妖魔化的真容。面白无须,一脸病容,却难掩俊秀,只身下轿,更显身姿颀长,头戴网巾,青衫昭昭,如玉如竹,似风似烟,哪里像是传闻中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阉狗?

  然而,下一刻,男子双眼微抬,目光逡巡,所到之处,众人噤声,只见那双眼凉薄森冷,煞气凌然,身体不由哆嗦,心道这气势怎么着也得杀了千人。

  一想到自己说不得也将要成为往后万人之一,众人悲愤莫名,隐隐的啜泣声响起。

  “督主。”第一时间凑到靠山身边,番役讪讪喊了一声。

  “嗯。”沈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纤长微翘的双眼斜睨过去。

  怎么回事?

  番役了然,凑了上去,低声汇报,“不知怎的,竟和锦衣卫迎头撞上了,一个不留神,被目标逃跑了。”

  “老大要追,被那群走狗给拦住了,眼见着人要跑了,心里着急,就动起手来。”

  啧,“陈赦在哪?”

  “在上面,被扣着呢。”

  听到一声督主,陆川心道不好,冷眼瞧着对峙的小番役巴巴凑到文弱瘦削的男子跟前说道。

  不知说了什么,那人看了过来。

  对上了那双通透深沉的眼睛,陆川一个咯噔,奈何现场唯有他品级最高,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拱手行礼,只挑了要紧的讲,“陈兄弟突然出手,妨碍公务,还伤了几个弟兄,卑职也是迫不得已。”

  沈言压根不跟他虚以委蛇,“拿下。”

  “你……”

  陆川气急,但却又无法反抗,只好任由那些喽啰将自己拿下。

  沈言走向束手就擒的男子,稍微有些奇怪,"你便是传闻中指挥使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陆川低头,咬牙,"不敢当!"

  心知这事怕是不能成,不曾想,几天没见,这东厂提督是越发嚣张跋扈了,欺他锦衣卫无人,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沈言挑眉,也懒得多言,“陆小兄弟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好为难,那便请陆兄弟到东厂坐坐,参观一二了。”

  一言道出他的姓,陆川不由得怀疑对方是不是有备而来,“我……”

  “压下去。”

  一个照面,胜负已分,连天子近卫都要避其锋芒,这东厂果然权势滔天,横行霸道啊。

  尘埃落定,慧娘拍了拍裙角,凑到了厂公跟前,扬起微笑,“大人……”

  “有人检举,此间窝藏了逃犯。”沈言坐在木椅上,神色淡淡,“所有人,给我搜。”

  女子笑容一滞,瞳孔大震。“这,督……”

  “如有违抗,全部,杀了。”

  被压送到门口的陆川大喊出声,“沈言,你敢!”

  苍白病弱的男子支着下颌,双眼微阖,神色轻漫。

  “有何不可。”

  这做宦官,就得明白一个道理。

  所谓权势,过期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