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上都看过了,不知怎的,那阉狗突然命令所有奴役去看罪奴行刑,路上一个奴役都没有,我已摸透了巡逻路线,一路潜伏进来,顺利的很,实乃天助。”

  不知是那阉狗轻视少爷,还是过分自信,别院竟没有重兵把守,只有几个娇滴滴的侍女,迷药一使,全晕了过去,如今,唯一要过的一关,就只剩下门房。

  有了牙牌应当也能混出去。

  季康掏出沈宅的布局图,上头还标记了明哨方位,巡逻护卫的路线,换岗轮替时间,以及疑似设了暗哨的重点位置,俨然把这沈宅当成关隘城池来攻破。

  “……女服?”却听少爷的声音。

  ?迟钝的脑袋下意识的看向说话的方向,只见一身灰扑扑的……

  “女服?!”惊叫破声。

  不不不,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自称随侍的汉子震惊失色,满脸天都要塌下来的神情,某一瞬间,还曾怀疑过对方别有用心,是不是沈言派来寻他开心,这会儿,季山河反而还生起了几分愧疚,惊诧恼怒的心情淡去。

  对方冒险潜入,也是在想办法救他出去。“既然有暗卫相助,直接逃出去……”

  “都是属下粗心大意。”季康虎目含泪,说着,脱起衣服,“怎能让少爷受这种委屈,不就是姑娘家的衣裙,若是不幸被那阉狗发现了,便是舍了我这条贱命,也定要护少爷周全!”

  原来,季康也是扮作小厮混了进来。

  如此一来,强行突破,怕就会打草惊蛇。

  季山河暗自思忖。

  又见着对方慷慨激昂,飞快地脱掉衣裳,仿佛随时要为他冲锋陷阵,本就有些钝痛的脑袋越发头痛。

  没来得及细想,季山河无奈制止,“倒也不必如此。”

  转眼,看向手里的衣裳。

  刚正的神色几经变幻,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视死如归。

  *

  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略显昏暗的书房,男人坐在椅子上,微微垂头,翻看着书页。

  和第一次漫不经心不同,囫囵看过始末,沈言稍微对这似是而非的画有了模糊的认知。

  虽然大多是露骨的春.宫.图,但也并非纯粹的讲述男男那档子事。

  当然,更多的,便是小将军为了寻回记忆,或被强迫、哄骗、引诱,与多个男子交.媾的艳事,就像不入流的艳.情话本,旁的什么家国天下都是虚的,唯有床上床下那些事才是要点。

  着墨最多的小将军,遭了最多的罪,最后真相大白,一切竟是旁人的算计,被人挖眼,弃尸荒野。

  这角儿当的,还不若早死的太监。

  沈言支着下颌,放慢了翻页的速度,若有所思。

  里边的人物画的颇有神韵,虽不似真人,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映照了谁。隐约透露的机要,其中知情者,他敢断言,翻遍整个裕朝,也找不够五人。

  谁人神通广大,作出如此画册,还能越过重重把守,送到他案桌上?

  更何况……

  这画册来的神秘,旁人瞧着是《管子》,唯有他与季山河能瞧见是画册。

  也曾猜测,是否画册上有所着墨之人都能看见。就近试探了几番,确认他们和他所看到的内容不一样。如档头陈赦,管家沈巍,侍女云烟,旁的侍从,看到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阖上书页,沈言随手摆弄着平平无奇的书卷,摩挲着书脊。

  难道还是天书,分人?

  沈言哂笑,细长的双眼微眯。

  莫不是,与季山河产生纠葛之人,才有可能看到?

  *

  “哒哒。”脚步声响起。

  连廊尽头出现一道清瘦的身影,一袭绿衫,身姿颀长,缓步而行。

  沈言拢袖,走在回廊上。

  除了出行在外,在宅中走动,他就不喜奴仆环绕。前呼后拥,非但不能感觉到权力在手的威势,反倒觉得自己像被押送的犯人。

  一路上空荡荡的,往日偶有碰到的奴役,如今却是一个未见,便是他下的命令,让奴役都去观刑。

  寻常大户人家处置背主的奴,大多是鞭笞杖毙,不见血的,毒哑了发卖。

  宫廷整治人的手段就更多了,对付乱嚼舌之人,便是拔舌。

  形销骨立的男子神色淡漠,便是下了处置折磨人的命令,亦毫无怜悯之心。

  杀人者死,然后人莫敢杀;伤人者刑,然后人莫敢伤。

  即是做了事,就该知晓后果。

  沈言脚步微顿。至于圣上……

  帝王心术,分而制衡。

  便如他今日要寻了错处,方才处置了别有用心的奴役,来日,圣上亦要罗织罪状,处置他。

  细长的双眼目视前方,风吹草动,树影婆娑,夹杂着轻响。

  杀人者,人恒杀之。

  若如画册所呈,强行占了季山河的身子后,留给他的时间便也不多了。本应还有一翻波折,他如此截胡,做出了改变,往后发展是否仍如画册那般,犹未可知。

  季山河。

  偏浅的瞳仁微动,如今也应当离……

  迎面而来一个灰扑扑的粗使丫鬟,颇为健硕的身躯硬是塞进了不合身的粗衣麻布里,潦草团了两个发髻,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踮着脚踏上回廊,一脸畏畏缩缩。

  沈言:……

  余光看到道袍一角,一贯待在厨房埋头做粗役,鲜少见过外人的粗使丫鬟阿菟吓了一跳,双膝跪地,诚惶诚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督,督主。”

  “撕拉。”紧绷的腰缝,因跪地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嗯。”脚步微顿,男子神色古怪。

  头顶传来主家漫不经心的应承。

  紧张闭眼,等待着责罚。传闻中阴晴不定的督公却并没有处置她的意思,甚至没问她为何出现在此,怎的不去中庭观刑,脚步一顿,便就径直走过。

  一颗心大起大落。哆嗦着腿就要起来,继续向前。

  “你……”快要走到尽头,男子还是停了下来。

  沈言转身,喊住了懵懂无知的粗使丫鬟。

  “站住。”

  “是,督主。”听到声音,阿菟忙转过身去,大声应是,中气十足。

  一双大眼不安地瞧着眼前人。

  被那么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盯着。沈言罕见沉默。“你跟我走。”

  两人左拐右拐,越过连廊,走过小桥庭院,绿植花卉越来越稀疏,矮房也越发简陋,最后,便到了后厨。沈言站在门前,也没拿钥匙,三两下便把铜锁给弄开了。

  无视身边人好奇惊诧的目光,沈言推门进去。摸了摸灶头,炉膛里犹带余温,想来也是备着早食,匆匆被唤走了。

  掏出一截襻膊,把袖子束起来。

  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搞的有点懵,阿菟睁大了双眼。

  却见仙风道骨的男子熟门熟路地翻出了豚肉,豇豆,取了两团擀面,辩了辨案上的调料。后知后觉督主要下厨,怎么会?不都说什么君子远庖厨,督主怎的就……

  脑子一片混乱。

  “督,督主,您想吃什么,让奴来,来做吧。”

  男子却是没有理会。

  富有节奏的轻响。

  洗刷切配,有条不絮,刀光一闪,粒粒分明。直把阿菟看的一愣一愣的。

  “烧火。”

  却听耳边冷淡的声音。抬眼,只见清俊病态的侧颜,细长的双眼微垂,睫毛浓密纤长。阿菟不自觉红了脸,督主长得真好看。竟还会下厨,好厉害。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握刀的手一紧,沈言心里微妙。季山河这厮,还当真能屈能伸。

  一个烧火,一个下厨,竟还有几分默契。

  擀面上锅蒸,豚肉下锅炒香,两炉同时烧着。

  浓烈的香气弥漫,腹中空空的阿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拨了拨炉膛里的柴火,偷偷打量着锅前翻炒着肉丁的督主,油烟萦绕,仿若模糊了周身阴冷的气息,恍惚间,和记忆里的身影重合。

  “……娘亲。”呢喃出声。被油溅的声音遮掩,廖若无痕。

  犹自恍然。一只大碗杵在她面前,里头盛着热气腾腾的面食,酱汁均匀,带着油亮光泽。香气扑鼻,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

  给我的?

  迟钝的大脑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情绪就像一张大网,拢住了心脏。晕头转向。

  阿菟愣愣抬眼,接过。

  举的累了,犹自不耐,对上某人呆傻的神情,沈言神色越发冷淡,“吃。”

  心里触动,眉眼一松,呆头呆脑的小丫鬟闷声应和,“是,谢督主赏。”蹲在门槛,双手捧着碗,生涩地抓着木筷,扒拉起来。

  雾气升腾,眼眶发热。

  热腾腾的面食滑进喉舌,暖洋洋的,仿佛熨贴到心里,有家的味道。阿菟恍惚,仿若又出现对方垂眸下厨的身影,道不明的思绪翻涌。

  貌若嫡仙的美人沾了人间烟火,便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不敢多想,阿菟匆匆低头,闷闷吃着。懵懂天真地想着,督主,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怕。

  倚在灶台边上,沈言双手环胸,垂眼看着。

  身高粗壮的女子大口吃着,没有怎么咀嚼,便囫囵吞了下去,吃的急了,鼻尖缀着晶莹的汗水。

  就这样,能吃出个什么味。真是暴殄天物。

  也省得再留着,沈言回头,给自己盛了一碗。

  被水雾焖透,甫一开锅,酱香扑鼻而来。

  腹中空空,却也感觉不到饿,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无端的思绪涌上心头。

  从前饥荒的时候多饿,泥土草根树皮,走在路上的那都不叫人,是行走的肉。

  再一想,仿佛记不起来那时拼命挣扎,竭尽全力活着的绝望痛苦。

  沈言哂笑,神色冷漠,倒是越发矫情了。

  将剩下的面一道盛完。端着碗。

  吸足了酱汁,面已经有些坨了,搅一搅,拌匀了酱汁,夹起一筷,塞进嘴里,爆香的肉粒,偏硬的豇豆,湿润的手擀面,咸香爽滑,倒是有几分记忆中的味道。神色平淡,咽下,毫无波澜。

  碗底还卧了一个蛋!

  阿菟却是惊喜,猝不及防咬到了一角,大眼迸发出亮光,为这点发现欣喜不已,兴冲冲地抬头,想要分享,感谢,“督主……”

  “吃完就滚。”

  却听冷冰冰的声音。

  “……督主?”堪堪吃完了主家赏赐的面食,夹着端正齐整的煎蛋,憨厚木纳的脸从碗里抬起,嘴角还沾了酱汁,茫然无措。

  像是不能理解,为何方才还平和可亲的督主,一下子就恶言相向起来。得到奖赏的一点欣喜荡然无存,她心不在焉地吃下最后的煎蛋,小心翼翼地看着男子的神色。

  却只见对方挺直的背脊,微微垂头,细嚼慢咽。

  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阿菟呐呐,放下碗筷,欲言又止,“奴婢这就,就告退。”

  “走南门。”正门不是你这种身份能走的。

  沈言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面条。

  阿菟缩了缩肩膀,小声应是,“谢,谢督主提点。”行了个礼,转身颠颠地走了。

  “啧。”

  脚步声渐行渐远,一碗面也堪堪见底,“真是疯了。”沈言呢喃自语。

  皱眉,将最后一口面塞进嘴里,强忍住反胃想吐的冲动,手帕摁住嘴角,扶住灶台,眼前一黑,身体却是慢慢滑了下去。

  清瘦骨立的男子半跪在地上,单手扶住灶台,另一只手轻捂腹部,眉头紧皱。

  鬓发微垂,遮住了神色。

  “傻子。”一声冷哼。

  也不知道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