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琢所据的北地气候严寒,连年荒芜。本就是为了糊口,才在秋冬间劫掠大衍边地。论国力,自然是敌不过休养生息几十载的大衍。

  至于布萨城,不过北琢的一处不算大的聚落。南方十部被占领后,北琢的大部分兵力都收了回去拱卫王都。因而布萨城的布防相当松散,贺炤带兵只用了半日,就占领了此处。

  占领城池后,贺炤命令大军原地休整,同时开始清点城内的人口与物资。

  这件事原本该陆江负责,不过段远怜惜他目睹宋书遭逢变故,就抢了过去代劳。

  贺炤也注意到陆江魂不守舍,特意召见了他。

  “布萨城已破,此处距离北琢王都只剩百余里地,朕决心要乘胜追击。但后方不可无人驻守,你便退回勒尔都,整备守军吧。”

  闻言陆江很是惊喜。

  他不清楚陛下是否是特意关照,总之有了这条旨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宋书身边去。

  “臣领旨,叩谢圣恩!”

  ·

  乔曦带着宋书回到了最近的勒尔都。

  马儿奔腾,难免颠簸,乔曦月份还不算大,能受得住。

  可他担心宋书承受不了,只能尽量减缓速度,稳步前进:“你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回到城里了。”

  宋书死死咬着嘴唇,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说:“我……好疼……快要不行了。”

  乔曦看见他脸色煞白,心中慌乱,却无可奈何,只能连声安慰道:“就要到了,已经能看见城门了。”

  白马冲进了勒尔都城门,乔曦惊恐地发现宋书已然晕了过去。

  当地随侍的大臣得了消息前来迎接,知晓乔曦是陛下身边亲近要紧的人,不敢怠慢,安排他们住进了原本的城主官邸。

  进入官邸后,晏清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七手八脚地抬着宋书进了房间安置下来。

  与此同时,康太医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为宋书看诊。

  乔曦满头大汗,守在床边,等待康太医把脉时,实在忍不住,问到:“宋书如何了?”

  康太医道:“胎儿已经足月,孕夫如今受了惊吓,这是要临盆了。”

  乔曦也大致猜到事情会如此,他嘱咐康太医道:“请您在这儿先帮忙看顾宋书,我去差人准备接生。”

  康太医颔首:“男子生产,与女子不同。那些给女子接生的稳婆派不上用场,不必去请,这里有微臣就好。只消再准备一些热水、干净帕子与剪子。”

  “还有这张方子上的药,抓一份熬好了备着。”

  康太医塞给乔曦一张纸。

  接着他又说:“最后,再准备些热水烫过的针线,必要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闻言,乔曦心头升起大胆的猜测,康太医难道打算为宋书剖腹不成?

  这可是古代,肚子剖开了还能有活路吗?

  但乔曦不敢质疑医者,只能赶紧下去,一一置办。

  等乔曦准备好全部的东西,回到屋子里时,康太医已经开始为宋书接生。

  宋书的手上被扎了两针,是为了强逼他清醒过来。

  见乔曦进来,宋书仿佛看见了主心骨。

  乔曦两步并上前去,握住了宋书的手。

  他对宋书说:“你别担心,康太医是宫里御医院的院丞,家学渊源,对男子生产一事颇有经验。有他看顾,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宋书忍不住流泪:“我害怕……”

  乔曦用袖子为他擦眼泪:“别怕,别哭,这是好事,你终于要和孩子见面了,你不是已期待了许久了吗?”

  听了这话,宋书的情绪稍稍平复些许,点了点头。

  “康太医,如何?”乔曦转头问到。

  康太医再次为宋书把脉,接着叹了口气:“宋公子太过瘦弱,必定要吃一番苦头了。”

  行医一辈子,康太医经验老到,很快宋书便经历了一阵剧痛。

  那疼痛撕心裂肺,差点让宋书以为自己要死了,他紧紧攥住乔曦的手: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我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姓宋,单名一个樛字。”

  “你省着点力气,别说话了。”乔曦心疼地说。

  宋书却固执地摇头:“我怕、怕这个时候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你、你可以当他的干爹吗?为他取个乳名好不好?”

  “我答应你。乳名……乳名……”

  樛字,不知宋书是不是取自“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一句。

  此等关头,乔曦也想不到什么美好的字眼,只能按这个字的意头,取了个:“苗苗如何?小苗苗。”

  宋书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满意:“苗,好,他就叫小苗苗。”

  两人说了一番话,康太医咳嗽几声,提醒乔曦。

  乔曦明白太医的意思,不再出言消耗宋书的力气。

  ·

  陆江正骑在马上,飞跃跨过了浅浅的勒尔河滩,他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城池,急速前进着。

  此刻,陆江心急如焚,万分担心宋书会不会有事。

  宋书被北琢俘虏许多日,又怀着身孕,实在是凶险。

  他还想问问宋书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就是那晚留下的……

  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怀揣着千头万绪,陆江纵马入城,跨越了城中大道,直奔官邸而去。

  他赶到官邸时,已是深夜,苍穹披上繁星点缀的夜行衣,万籁俱寂时,主院儿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陆江在初春的寒夜中跑出了满身大汗,冲进主院儿,迎面遇到了刚从屋里走出来的乔曦。

  “乔公子……”陆江喘着气,“宋书他如何了?”

  乔曦瞥了他一眼,第一次对着熟悉的人没有客客气气的好脸色。

  “宋书刚刚生产过,现在已经歇下了,陆将军不便进去。”

  “我不进去。”陆江手足无措,“我只是想问问宋书情况怎样了。还有,孩子是怎么回事?男孩还是女孩?是……我的吗?”

  乔曦的回应相当冷淡:“那是宋书的孩子。陆将军何必过问,即便那个孩子与你有血缘关系,又能如何呢?”

  陆江着急:“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会和宋书一起把他养大,然后……”

  “陆将军,孩子的事不必你费心了。”

  乔曦抱臂,做出强硬的姿态。

  “我出来就是替宋书传话的。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苦劳和功劳都是宋书自己的,陆将军你又出了几分力气呢?如今孩子落地了,你忽然跳出来想要占一个父亲的名头,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孩子只是宋书自己的,与旁人都没有关系。”

  说到这儿,乔曦补充了一句:“不过和我还是有点关系的,我是孩子干爹。”

  陆江的肩膀垮了下来:“这是宋书的意思?”

  乔曦点头。

  陆江伤痛不已,垂头下来,低声说:“他说得没错,我欠他太多,必须要还清了,才有资格重新站在他的身旁。”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乔曦有些过意不去:“陆将军,你若是对宋书无意,何苦因为想要抢夺孩子而做出这样的姿态?你大可以另娶他人,想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从此你与宋书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不好吗?”

  “不!”陆江喊出声。

  他的嗓音颤抖不已:“我一直没能认清自己对宋书的情意,所以耽误了他这样久,这是我的错,我认。但请乔公子不要剥夺我补偿他的机会。”

  乔曦叹了口气。

  他无心过多插手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今日出来说这番话,也只是转达宋书的意思罢了。

  “我只能最后告诉你一句,是男孩,很健康。言尽于此,陆将军自便吧。”

  乔曦抬手,送客。

  陆江遥遥望了望主屋,仿佛想要透过窗户看见里边的人,但窗户严实,注定他再怎么用力,也看不见心中所想之人。

  翌日。

  乔曦正陪着宋书照看孩子,安和进来对他说:“公子,外堂一个声称是郑小将军的人来找你,身边还带着……那名北琢人。”

  闻言乔曦立即起身,向宋书辞别两句后,赶紧让安和带自己去见人。

  来到外堂,乔曦见到了一名军士,地面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人浑身血污,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全无呼吸。

  他正是在战场上被北琢武官刺了一枪的连劾。

  郑若澜手下的人说:“公子,人已经送到了,只不过将军把人从战场上救回来的时候已经生机薄弱,虽让军医处理过伤口,可到底伤得太重,最终能不能活,我们将军可没办法保证。”

  乔曦盯着连劾瞧了一会儿,随后才看向军士:“无妨,是死是活,我都感念郑小将军的恩情。”

  “那下官告退了。”军士抱拳行礼后离去。

  随后乔曦立即叫人帮忙把连劾抬去客房里,接着叫来了康太医和略通医术的妄为道长。

  康太医一看连劾的伤势,就摇了摇头:“不行了,此人已然伤及心脉,能活到这个时候都算是命大,纵使神医在世,也无力回天。”

  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了。

  乔曦心下惋惜。

  他对连劾原本无甚好印象。因为这家伙毕竟想过要杀自己,但后来他接连被囚,又舍身救过自己一回,到最后竟落得个在战场上被自己的族人背刺的下场。

  乔曦怜悯他如浮萍般漂泊的身世,便拜托郑若澜把他从荒野间带了回来。

  能救便救,不能,也给他一场体面的葬礼罢。

  “贫道还有一法,或有微末希望。”

  妄为道长忽然出声。

  乔曦瞪大眼:“道长请讲。”

  “乔公子可还记得贫道曾提到过的南凰古国。”妄为道长捋着胡须,“南凰古国后裔,血脉中存着一种名为生生之力的气,相传上古时候,这种生生之力甚至能起死回生。不过流传到现在,后裔们血脉中的力量已淡化了不少,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了。”

  “贫道身为这南凰古国的后裔,对天下生灵有应尽之责,愿意献上一点鲜血,为此人炼化。”

  听见妄为道长的话,康太医相当惊异:“没想到当世还有人知晓南凰古国!老夫祖上世代行医,有幸受过南凰后裔的点拨,这才流传下来了一套精湛医术,说起来,南凰后裔之人,都算得上是老夫家族的尊师。”

  乔曦努力接受着这些话,想起什么:“道长你从前说过,现今能怀胎生子的男子几乎都是南凰后裔,那是不是说明,我也是……?”

  “没错。”妄为道长颔首。

  乔曦定了定心神,道:“那我的血有用吗?多一个人相助,会不会生的希望更大一些?”

  “自然如此,乔公子善心,南凰后人,莫不如是。”

  “能救人就行。”

  乔曦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善之人,他能做的也有限,不过救身边人而已。

  妄为道长刺破了自己和乔曦的手指,取了两滴血炼化。

  “这样就能救他了吗?”

  乔曦没什么实感,不过是两滴血而已。

  妄为道长摇了摇头:“并非一定能救。一切还要看康太医的医术,以及此人的造化了。”

  说罢,妄为道长一挥手,凭空漂浮的两滴血闪着金光,飞入了连劾的口中。

  乔曦立刻去看,却没能从连劾脸上发现任何变化,他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康太医说:“老夫会开一些修补心脉的方子给此人服下,但就如道长所说,全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乔曦叹息着,把连劾交给了康太医照管,转身离开了客房。

  ·

  自那日宋书生产后,连着三日,陆江天天处理完驻城公务就跑过来,在主院儿中站着,像块石头般守着。

  快到用膳时间前,他还会踏入厨房,亲自做一道菜或是一碗汤,希望能给宋书补补身子。

  乔曦通过院子进屋,不得不从陆江身旁走过。

  陆江只是得体地与乔曦招呼过,没有再追着说要进屋看看宋书的话。

  进到屋内,乔曦挂上笑容,柔声呼唤到:“小苗苗在做什么呢?”

  床边,宋书抱着孩子,宋书的爹爹拿着勺子在给孩子喂羊奶。

  宋书临盆当日,乔曦除了准备各项接生用具,还派人速去钧凤州接人,今晨才终于把宋家爹爹接到了勒尔都。

  去接人时,宋家爹爹早已急坏了。宋书写信说要回家,可迟迟不见人影,宋家爹爹寄了封回信来催,再没消息,他就该去报官了。

  乔曦走到宋书身边,拿起拨浪鼓逗孩子。

  接着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陆将军已经在外面站了三日了,天天羹汤不停地送着,你当真不打算见他一面吗?”

  宋书黯然了神色,低头温柔地望着宝宝,久久不语。

  见状,乔曦哪里不懂他的意思,无奈笑笑。

  看来这陆将军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