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梅尔齿尖咬过内唇,终究是没有强行展开骨骼甲或是用精神力和兰诺德硬碰硬。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密林中却骤然闪现出一道身影,正是被刚才的动静吸引来的怪物。危险感知让兰诺德下意识松开手反击,趁着这松懈的一瞬间,伊斯梅尔从兰诺德怀中抽身,转身就往那跃迁黑洞去。

  但兰诺德对上的怪物显然对兰诺德没有兴趣,反而对伊斯梅尔充满了食欲,转过身就扑向了伊斯梅尔。

  伊斯梅尔猝不及防地被怪物击中脊背,只觉双腿一软就失去了行动力,下一刻怪物巨大的身影就包围了他。

  伊斯梅尔眼神一凛,释放精神力很快将其斩杀,但再想要提起力气站立是不能了。

  他血脉修复的能力仅限于皮外伤,方才那怪物击中的地方泛起的剧痛还在不断地抽离他的气力,他毫不怀疑再用力一些会让他的脊椎骨直接断裂。

  兰诺德几乎是一瞬间就抱起了伊斯梅尔,复杂的情感出现在他脸上,既有担心和心疼,又有庆幸和内疚。

  “我们回去吧雄主,您受伤了……”

  他轻声哄着,但在伊斯梅尔眼中就是割断最后一丝理智的利刃。

  回去?

  他不会再回去了!

  他抬起手,猛地肘击了对方的脖颈。丝毫不留情面,当然也成功地脱离了对方的怀抱,只是摔在地上之前,骨骼甲便已经支撑起了身子。狼蛛种的八只骨骼甲展开,带着暂时失去行动力的主人迈步往那迁跃黑洞里去,只是身体失去行动力,骨骼甲也难逃影响,每一步都走得吃力。

  随着越来越接近跃迁黑洞,一步之遥。

  伊斯梅尔几乎能闻到跃迁黑洞中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气味。

  但身后的兰诺德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骨骼甲,没有开刃的骨骼甲也依旧锋利,直将人手心划出血口子来。

  他不怕痛似的,生生让伊斯梅尔停了下来。

  他还再次想要抱过来,被伊斯梅尔一句话定住了身: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折磨我?”

  “……?”

  兰诺德张了张唇,露出了迷茫的眼神。

  伊斯梅尔回过身,迅速收回自己的被抓住的那一只骨骼甲,身子一歪失去平衡,显得些许狼狈。伊斯梅尔没去看兰诺德带血的手心,似是触目惊心。只是用着最平静的语气低声道:

  “你说不要走。”

  “你说别离开。”

  “你知道我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吗?”

  兰诺德哑口无言。

  精神病和正常人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后者往往充满希望,总觉得活着总会有转机,而不理解拥有自毁倾向的人每一秒都生活在煎熬之中。

  这一句话恍如忽然间点醒兰诺德,他的内心不禁响起一个声音,满是心疼地质问着:这么多年,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怎么过来的?

  “你不理解、也不知道真相,所以别再碍事。这一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兰诺德。”

  伊斯梅尔冷漠地说着,为兰诺德的一切挽回下了审判。

  然而,回应他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你才是不懂的那一个。”

  忽然间反被人指控的伊斯梅尔不禁双眼都睁大了,这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黑暗中那双有些模糊的金瞳。

  被水浸润宛如化开的金色余晖。

  “我不懂什么?”

  伊斯梅尔觉得好可笑,一串数据能指责他懂什么,还妄图他懂什么。难道要要求和他共感么。

  兰诺德半天发不出声音,唇口开合间伊斯梅尔只能听到那悄然的颤抖的抽气声。

  “这不是我选择的结果,无法成为你所认为的真实,是我的错吗?对你来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你却不用精神力?”

  “梅尔,你是我的雄主。只要你想,你的精神力足够你阻止我。”

  少了敬词和敬称,伊斯梅尔恍然间仿佛与人距离近了许多。

  兰诺德说得没错。

  在兰诺德压住他时,虽不好展开骨骼甲,却可以使用精神力。被标记的雌虫对雄虫的精神力毫无抵抗力,他分明可以反击。

  就连刚才,他明明也可以直接用骨骼甲切断那不顾一切拥过来的双手。

  就像以往他做的每一次。

  在伊斯梅尔眼里,在虚拟的世界里无论生杀,都是无意义的。

  无意义即代表无罪,他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你吃了很多内菲尔配制的药,就是为了逃避。感受不到,就不存在吗?”

  兰诺德说着,他的声音已经维持不住最后的体面,那哭腔几乎让伊斯梅尔辨别不出来这是那位冷静又高大的上将,“我求你、留下来。”

  “这种心情,你感受得到吗?”

  “我求你留下来,伊斯梅尔。这每一句、每一声,难道只被你当成、理所当然的……设定吗?”

  兰诺德声音颤抖再也说不出更清楚的话了,这一句话已经模糊得伊斯梅尔快要辨别不清。

  兰诺德庆幸黑暗给予了他最后的伪装,让他此刻不会狼狈地印入伊斯梅尔的眼帘。

  还好。

  还好自己什么都感受不到。

  伊斯梅尔这样想,却是不知不觉中已经攥紧了拳,指尖几乎刺破手心。他仍旧是冷静地回应道:

  “是。”

  “难道不是吗?”

  一句回应,一句质疑。

  他再也不想听兰诺德还会给予他什么样的答案,这两句话一经出口,伊斯梅尔便转身跳入了时空跃迁的黑洞,仿佛逃离什么避之不及的恶鬼。

  ……

  时空跃迁的通道对身体的损害极大,并且伊斯梅尔的身体还处于不能发力的状态,一切靠着八只骨骼甲行动。跃迁通道那仿佛要撕裂和扭曲一切的剧痛在一瞬间出现又在一瞬间消失,转眼间伊斯梅尔便来到了他心系已久的D28星。

  荒星。

  D28在七年前被军部开发,集中开采了许多物资和材料。不过短短的几年,便从一颗异星降级为危险程度最低的荒星。

  不如烁野星密林四布,在D28星上伊斯梅尔几乎只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茫茫的灰白色地表和零星的几棵扭曲的矮树。

  不过这样正巧让漏洞所在的地方更加显眼。远处的高大树木就那样宛如指向标般矗立着,从伊斯梅尔脚下绵延着越靠近,地面的石块越细碎。

  那边也许就是世界漏洞藏匿的地方。

  “系统。”

  伊斯梅尔哑声喊道。

  脊背上的刺痛一刻都未停歇,他的身体加速了身体的代谢,只为更快地为人恢复行动力,毕竟骨骼甲终究不是用来行走的器官,它更多的事用来战斗和威慑。

  但代谢得越快,伊斯梅尔的精神状态便越差,太多被他压抑的情感就这样喷薄而出,一时间心脏的抽痛和让人无力的悲伤开始同理智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我在。】系统答,它不再对伊斯梅尔身体的异样进行报告,就仿佛已经毫不在意,送走了伊斯梅尔,它便能够寻找一位新的宿主。

  伊斯梅尔当然不介意,只是继续道:“删除,删除兰诺德的数据,快。”

  兰诺德会追上来的,伊斯梅尔肯定。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先让兰诺德消失,这个让他难以保持理智的存在。

  【不行,宿主大人您方才已经和他产生了更深的纠缠,删除之后世界会立即重置,请您找到漏洞后再次请求。】

  系统补充道:【漏洞附近受到的影响较小。】

  得到这个答案,伊斯梅尔不由得凝眉。拖着难受的身体继续向前,赶往漏洞附近。

  然而在骨骼甲前进几步之后,伊斯梅尔便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另一位进行时空跃迁的雌虫已经追了上来。

  他似乎听到了方才伊斯梅尔说的话,朝前方的人喊道:

  “我宁愿你亲手杀了我!”

  伊斯梅尔没有回头,他半个小时前吞下的药物已经失去了效用,随着快速代谢的躯体排除体外,脊柱上的伤也被细细地修补完毕。能够自由行走后,伊斯梅尔就收起了骨骼甲。

  双腿比骨骼甲快些。

  漏洞的确就在前方,不过还有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

  和跃迁黑洞不同的是,这个漏洞的状态更像是一个扭曲的时空门,各种各样来自不同文明的物品扭曲着缠绕在一起,以顺时针的方向运转着。它足有一整架战斗轻型飞行机甲那么大,靠近了才现身出来。

  强烈的精神力污染袭来,让伊斯梅尔思绪都停滞了一瞬,如飓风、如烈火、撕扯着本就脆弱而不平稳的精神。

  伊斯梅尔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如鼓,如果忽视心中那彻底乱套的情感,他甚至马上就能露出笑意。

  “不要过去!”

  “梅尔、那是扭曲漩涡,很危险!”

  他听到身后的兰诺德冲他喊道,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伊斯梅尔的脑内却已经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检测到您已接近不稳定地带,请即刻返回。】

  【检测到您已接近不稳定地带,将即刻执行删除数据#b413程序,此程序将引起重置,请问宿主是否确定?】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仿佛系统也被分裂成了两半,系统从未告诉过伊斯梅尔完成他的请求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无疑是违抗主神制定规则的自毁行动。

  伊斯梅尔犹豫了一瞬,系统的询问再次响起:【程序确定执行后将无法撤销,请问宿主是否确定?】

  “……确定。”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伊斯梅尔牙缝中挤出来的,压抑之后的反扑总是最严重的,稀疏平常的负罪感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以及如芒在背的兰诺德的痛苦。

  在伊斯梅尔一声确定下,系统的倒计时默默在伊斯梅尔脑中响起。

  【10】

  【9】

  【8】

  【7】

  ……

  与此同时,伊斯梅尔已经接近了那可怖而巨大的漏洞,漏洞自发的排斥性让他难以更近半步,只能抬起手用尽全力向前,骨骼咔咔作响,仿佛要被即刻扭断的痛楚传来。

  身体下意识发出警报,想要逃离,却被伊斯梅尔生生压制住。

  恍然间,伊斯梅尔感受到周身流动的时间静止,脑内的倒计时也生生停在了【3】上,没有了下文。

  “……?”

  腕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冰凉黏腻让伊斯梅尔内心一阵颤抖,转眼看去,那正是兰诺德已经半虚实还满是血污的手。

  血液黏腻让他几乎抓不住伊斯梅尔,可黑发金瞳的雌虫仍旧执拗地向前,瞳孔随着他精神力的波动时而全黑时而恢复。

  他的面部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甚至变成了错误的乱码。好似一个人在伊斯梅尔面前坍塌了,他流下的那些眼泪还未从脸颊滑下便彻底被删除。

  也许是发声模块已经损坏,兰诺德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那样绝望而痛苦的眼神看向他。那样的神情让伊斯梅尔感到无比熟悉,是他每夜噩梦中不敢直视的那张脸。

  伊斯梅尔想要抽出手,却如浑身冻结般僵在原地。

  「声声。」

  即便无法发声,那唇口开合却是印在伊斯梅尔脑内永不磨灭的形状。

  宋语岚总唤那个世界的他为声声,以至于他就算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仍旧记得这两个字。

  实际上,伊斯梅尔并不是在寻常日子里记住这个称呼、记住这样的口型的。他时常将宋语岚视作麻烦,毕竟于他而言,宋语岚也只是炮灰中的一员。

  真正记住这个称呼,记住这个声音和口型,是在那杀死宋语岚的轮回之中。

  那时他扼住宋语岚的脖颈,没觉得他和真实的人类有什么区别,生命的脉搏在他手中猛烈地跳动,随着生命的体温在他手中悄然流逝。

  宋语岚窒息濒死时几滴眼泪落在他脸颊上,从他发紫的唇边划过,他艰难地开口:

  声声,别哭。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你的错。

  破碎的语句从此成了伊斯梅尔不敢提及的梦魇,直到宋语岚尸体冰冷,他伏在人身上情绪崩溃哭了许久,眼泪却是一点也止不住了。

  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不再对任何数据产生怜悯。

  因为他会痛,他想保护自己再也不受到伤害。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伊斯梅尔头一次近乎失心疯般质问面前的人,他遍体生寒,恍惚间回想起系统提及兰诺德的异常时的避之不及,以及对方制作的味道熟悉的佳肴。

  【2】

  可惜兰诺德不会再回答他了,随着他声音的嘶吼,身后的漏洞发出更尖锐高频的轰鸣,伊斯梅尔只觉意识被无可违抗的力量抽离,如撕裂般剧痛瞬息间夺去了他的视线。

  【1】

  他手上拼命攥紧他的,黏腻的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