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夜,或是黑色的海。

  炙热的月光,拂过冰冷的流沙。

  我在人间蓦然回首,松开了命运的线。

  世界在时光边缘,崩裂,重组,再崩裂……

  谈寂静静的伫立在原地,于扭曲交叠的光影之中,在现世规则的约束之外。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高瘦的黑衣男子,微卷的黑发不羁的扎于脑后,深蓝的耳钉在光影中明明灭灭。

  柯枫垂着眸子,一手搭着谈寂的肩,另一只手绕到他的身前,轻轻捂上了他的双眼。

  “就一会儿,别紧张。”柯枫说。

  谈寂冷笑道:“谁紧张了?”

  十七岁的美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凶。

  “我,我紧张了,”柯枫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就这么凶,看看你那个小傻子同学,发脾气都奶萌奶萌的。”

  “所以他是傻子,”谈寂不满的握着挡住自己眼睛的,那只干燥微凉的手,陷入黑暗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段回忆应该还没有结束,他还得再挣扎得使劲一点才能破局。”柯枫似乎没有并放开他的打算。

  谈寂问:“遵守规则并不能破局,但也可以离开这段记忆,那为什么非得破局?”

  柯枫笑了一下,说:“别装,你心里有答案。”

  “你说「回忆会追逐着你,过去会成为神」,所以遵循规则只是在跟回忆赛跑,”谈寂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出去也迟早会再次入局,对不对?”

  柯枫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说:“对。”

  “越逃避,就越恐惧,无形之中也越加深了规则对自己束缚,”谈寂肯定的说,“所以局里的规则会越来越苛刻,入得次数越多,就越难破局。”

  “这么聪明,我们公司还缺个顾问,考虑一下?”柯枫绷不住了,笑着舔了舔唇角。

  谈寂问:“好处呢?”

  柯枫说:“薪资很可观。”

  谈少爷冷笑,他穷得只剩钱了。

  柯枫无奈,道:“那这样吧,如果你真的和当年的事情有关联,公司会尽量帮你找回十二岁之前的记忆。”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的条件。

  谈寂静了几秒,柯枫感觉他纤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底抖了几下,蹭得人心痒痒。

  “成交。”

  美人又凶又傲娇,跟只小豹子似的,柯枫想。

  半晌之后,世界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季节却由初夏走进了深秋。

  柯枫松开了手。

  依旧是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他们站在禾月家的楼梯间里,老旧的楼道墙壁上,被人涂画着各类广告信息,感应灯亮了几秒,终于“嗞”的一声陷入了黑暗。

  柯枫拉着谈寂往中间走了几步,借着那几秒短暂的光线,谈寂赫然发现,不只是之前有泥土的地方,墙角、扶梯、天花板上,都向外伸出了那种黑色的藤蔓。

  就像是母亲在回应着禾月的反抗。

  柯枫看着六楼的方向问:“你知道吗?第一次就能破局的执棋者非常少见,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那你用了几次?”谈寂问。

  柯枫愣了一下,问:“你怎么这么确定我做过执棋者?”

  “命线。”

  “呵,”柯枫乖乖承认了,“一次,但我有老师带着,局也是……总之,和小傻子这种情况不一样。”

  他没打算和谈寂说这段细节,对方也不想过问他的隐私。

  谈寂只是盯着那扇枣红色的防盗门,说道:“他能。”

  ***

  房间里,原本趴在书桌上睡去的禾月,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坐在那张年纪比自己还大的木头椅子上发了会呆,从口袋里掏出了被划上红线的纸条。

  还是那六条内容,似乎从他违背规则开始,这张纸条就停止了更新。

  禾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纸条的背面。

  质地光滑的纸条上,用他自己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保护好奶奶。」

  “!”

  他下意识地回头,房门大开着。

  客厅里隐约传来了,奶奶刻意压低的声音:“你拿他的手机干什么,一会他醒了会生气的。”

  手机?禾月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

  聊天软件里大约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删除,或是舍不得删除的记录,发给同学的,发给谈寂的,发给祁冽的,还有……发给顾流光但再也得不到回应的。

  “妈,你能不能不干预我和我儿子的事情?”手机被母亲强行录入过指纹锁,女人正逐一翻看着每一条聊天记录,“你回乡下去照顾我爸不好吗?”

  “这房子是爷爷奶奶出钱买的,03年,我刚出生,二十多万,没有一分花的是你们的钱,”禾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机,还我。”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主卧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显得莫名遥远而模糊,像是收录得不好的音频。

  “房产证写的我跟你爸的名字,就有一半是我的财产,你白住在我的财产上还不听我的话,我对你的这些好这些宽容,你都要记得你知道吗?”女人低着头看着手机,神情从傲慢一点点变成了质疑,“520,1314……你都发的什么东西?!”

  禾月想要伸手去抢回自己的手机,老人怕这娘俩又争执起来,伸手拦住了他,好声规劝女人道:“孩子十六七岁了,有自己喜欢的人很正常。”

  “妈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管,非要犯贱是吗?”女人抬起手机做势要摔,禾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是一段,他和顾流光早期的聊天记录。

  老人的脸上充满了失望和难过,低声说:“我的心脏不好,你别喊那么大声。”

  “心脏不好还管这管那?我不看他手机都不知道,你这个宝贝孙子能给男人发这种话!”女人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记录仿佛戳疼了她的双眼,她疯癫道,“生个儿子除了上班就只会打游戏,孙子学他爸打游戏,还跟校外的男生搞在一起,我要是你,巴不得早点死!”

  老人的脸色苍白了下来,她捂着心口,嘴上一直念叨着“别说了别说了”。

  但刺耳的声音却偏偏喋喋不休,禾月扶住奶奶,看向那个疯癫的女人,突然有种陌生而荒唐的感觉。

  直到女人指着奶奶,尖叫般的问出:“你怎么不去死?!”

  禾月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响,汹涌而来的愤怒和悲伤,使他略显单薄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回忆如同没有尽头的黑暗,他逆光站着,脚踝被黑色的藤蔓所缠满。

  周围的景象全都消失在了这一刹那,世界终归宁静,唯有藤蔓在疯狂生长,黑色的粘液从回忆里的伤口中,肆意喷涌而出。

  女人原本站着的地方,变成了一丛困缚住他的藤蔓根茎,深深地扎在回忆的泥沼之中。

  禾月对着那滩东西无所谓的笑了一下,他抬起双手,十指向外,硬生生扒开了它们。

  铺天盖地一般落下来的疼痛。

  泥沼般的原生家庭,深渊般的陈年往事,父亲的冷漠,母亲的责骂,奶奶的失望与难过……

  也没有那么难以面对。

  他想起来了。

  高二那年的深秋,他与母亲在深夜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摔门而出,奶奶也因此搬回了乡下去住。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靠着爷爷奶奶积攒下来的养老金,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很破的小单间。

  他也是那和时候,才真正和谈寂熟络起来的。

  禾月亲手剥开了自己回忆深处的伤疤,那一大滩满是粘液的藤蔓,就像是失去了养分一般,迅速枯死成了一小团。

  原本伤口一样裂开的地方,长出了一根金色的细线。

  他下意识的抬手,看着它没入了左手的手腕,一直连到了心脏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终于亲手掌控了,命运的线。

  世界轰然坍塌。

  ***

  “小心!”

  老旧的楼房塌掉了一半,露出了一小片星光璀璨的天空。

  柯枫选择了隔壁完整的楼栋作为锚点,牵出一抹漂亮的金色。

  他没有立即借助抓钩枪荡过去,谈寂还在楼中,没有那根魂识链接身体的悬命之线,他是这里最危险的人。

  柯枫怎么舍得美人遇险。

  “快过来!”他喊道。

  剧烈的晃动之中,柯枫努力向前伸出了手,五楼的楼梯从中间断裂开来,谈寂不得不背靠着楼道里脏乱的墙壁,站在不足半米宽的断层之间。

  柯枫喊着:“跳过来,我接住你。”

  似乎,曾经也有人,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谈寂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纵身从五楼半的断层上,跃向五楼的柯枫。

  居民楼在这一刻又猛烈的晃动了起来,混乱之中,谈寂被一块从六楼掉下的石块狠狠砸中了后背,瞬间失去了重心。

  “唔——!”

  楼梯的坍塌声中,嘈杂着少年吃痛的低哼。

  柯枫的瞳孔一瞬间几乎要缩成一个点,他飞扑下去试图接住对方,左手上捆着的抓钩枪拉出的金线猎猎作响。

  出于求生的本能,谈寂在坠落的瞬间,抓了一下那根耀眼的金线。

  似乎……有点烫?很滑,绸制一般的手感。

  他好像……握住了命线。

  “你!!!”

  柯枫借着这个机会迅速的接住了他,抬手收线,两人成功荡到了另一栋完整的居民楼走廊上。

  柯枫呼吸急促,语气却又轻又不确定,低喃道:“你是当年那个……”

  两人平稳落地,但柯枫并没有松手,他呆呆的看着谈寂虚拢在手中的命线。

  谈寂也在盯着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在刚刚紧握的瞬间,被命线勒出了一道血痕,此时放松了力气,金线就静静的躺在他的掌心。

  不仅没能穿透他的身体,还在手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有天赋的试验品。

  “……”

  ***

  赤红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体坍塌的前一刻。

  执棋者作为局的主人,不会在破局以后受伤。

  哪怕是这个局,因为禾月被更改过的不稳定记忆,而产生了混乱和崩塌,作为执棋者,也只会短暂的陷入沉睡之中。

  这里已没有任何的物体,可以伤害到他。

  但顾流光还是本能的冲向了他,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替禾月挡开那堵砸下来的承重墙。

  他早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可……

  那些沉重的混凝土,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化作了点点虚无的星光。

  盈盈的光,透过指缝间,散于回忆的时光里。

  作为实验品,顾流光曾在大大小小的局里,受过数不清的伤。

  最致命的一次,他险些被人割断了,魂识上那根链接身体的,悬命之线。

  那之后,他再也无法使用缠着命线的抓钩枪。

  那又怎样呢,反正注定此生都藏于黑暗与血泊里。

  反正注定,此生都触不到那一抹月光。

  可为何,在禾月的局里,原本再尖锐的东西,都无法伤他分毫。

  哪怕,禾已经不记得顾流光。

  禾月的骨血,也还在爱着顾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