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主卧里拿出手机走向了他。

  她明明可以在主卧里拨的,却偏要带着审判目光,如同一位高傲偏执的法官,坚持让证人上庭,当面指出他有罪。

  “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敲门遥远得就好像来自世界的尽头。

  禾月呆立在原地,等女人放下手机去开门,他就像是寄宿在这个家里的外人一般,无论什么事情都得经过母亲的手,不具有任何决策与选择的权利。

  比如陌生人开门。

  “阿姨您好。”

  “陌生人”带着禾月从未见过的腼腆笑容,声音却熟悉得仿佛十几分钟前才听过。

  “这是禾月同学家吧,我是他的同班同学,冒昧打扰您了,老师今天让我们买一本资料书,哦就是您茶几上放的那本,”腼腆又礼貌的“同班同学”谈寂,站在门外比划了一下,又懊恼的挠了挠头,“我找了好几家书店和文具店,都没有这本,就只好来问问禾月买到了没有,是在哪买到的?”

  禾月呆滞的看着化身为影帝的室友,在母亲狐疑的目光里,艰难的说出了梧桐路那家文具店的名字。

  “啊,那家我知道,可惜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谈寂感激道,“那我明早再去一趟吧,真的是打扰了,多谢。”

  说完,对方飞快的关上了防盗门,客厅里再次归于寂静。

  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趁开门的瞬间缩了回去,又在门关上后,开始肆意疯长。

  在它令人作呕的枝蔓抓住自己之前,禾月抓起书包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当然也没忘了那本可怜的资料书。

  他胡乱找了本作业铺在书桌前,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从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里,飘出了一张不同质地的纸条。

  纸条并不算短,却只在最上面用黑体打印着一句话。

  「10点之前务必睡着。」

  这个排版格式看着就像是随时会更新似的。

  初二还不用上晚自习,10点睡觉倒也合理,但禾月今天显然回来得太晚,书包里的作业一本都没有翻过,明显是不可能完成了。

  或者说,「规则」上没有提的事情,是否可以不去完成?

  ***

  “嘭——”

  谈寂飞快的关上了602的防盗门。

  楼道里年久失修的感应灯“嗞嗞”的响了几声,最终还是又坚强的亮了起来。

  暖色的光线照在少年栗色的短发上,谈寂背着光,脸上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和腼腆,也在关门的瞬间消失殆尽。

  他垂着眸子淡漠的看了一会那扇枣红色的防盗门,单调朴素得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却仿佛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啧,真聪明。”六楼半的拐角里站着那个黑衣男人。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带着明显的笑意,发出了毫不吝啬的赞美。

  谈寂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

  “聊聊?”男人意有所指的向上看了一眼。

  他站在七楼投下的阴影之中,大约是为了赶在谈寂和禾月之前到达这里,微卷的鬓发在初秋的天气里被汗打湿了一些,贴着那张年轻英俊的皮相。

  谈寂点头说:“去天台。”

  男人应道:“正合我意。”

  这栋有些年代的步梯楼总共有八层,谈寂跟在男人身后拾级而上,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前,看到了他的同伙,啊不,同伴。

  “这么久?你的手艺又退步啦?”男人嗤笑。

  又过了十几秒,铁门的门锁“咔”的一声,被人技术性打开了。

  ……还真是同伙。谈寂心想。

  同伙语气平静的回答说:“嗯,你快。”

  开锁的同伙先一步拉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刺耳的摩擦声让谈少爷屏了一下呼吸。

  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有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会顺着门缝倾泻而出,谈寂抿着唇在门外站了几秒,才发觉门后什么都没有。

  他又摸了摸右手的手腕。

  已经走上天台的黑衣男人调侃道:“破了「局」你来我房间,让你见识见识哥的持久。”

  “滚。”那同伙答曰。

  男人在天台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陶瓷大花盆,单手将其拎了过来,抵住大开着的铁门,抬眸正好看见了还站在楼梯间里的少年,问道:“小美人怎么不上来?恐高?”

  谈寂:“……”

  恐你个头。

  少年长腿一迈,轻松跨上了天台。

  上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柯枫,”黑衣的男人用食指指了一下自己,又用拇指指了指穿着红色外套的同伴,“顾流光。”

  “谈寂。”少年无视了柯枫伸过来得右手。

  美人好冷漠,柯枫好喜欢。

  谈寂从柯枫的身边绕了过去,他现在这个具未成年的身体还不到男人的肩膀,这种被居高临下盯着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爽。

  他本能的想去天台的外围看看。

  那边早已废弃的花坛里,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东西。

  身后的男人赶忙出声道:“诶,别靠近那边,有点危……”

  乌黑带着粘液的藤蔓,仿佛能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在谈寂靠近的瞬间破土而出,意图将他缚住拉入泥土中,情急之下,少年毫不犹豫的对它抬起了脚。

  片刻后,花坛带着谈寂的鞋印,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险。”柯枫张了张嘴。

  美人好凶残,柯枫更喜欢了。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谈寂嫌弃的皱着眉,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底只留下了花坛里的灰和泥土,根本没有什么黑色粘液。

  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幻觉。

  “这是「规则」。”柯枫上前了几步,右手非常自然的搭在谈寂的肩上,揽着他远离了那片花坛。

  “「规则」?”谈寂垂眸盯着地上的某一点,静静的思考了一会,“你们刚刚所说的「局」,是指禾月的这段回忆吗?”

  他没等柯枫回答,又飞速的补上了几句:“禾月不认识你,所以你们并不是「局」里应该出现的人,对吗?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一直坐在铁门边的顾流光,听到某个名字之后,下意识的抬眸看了谈寂一眼。

  他看上去是个非常沉默的青年,却有着一双漂亮的星眸。

  柯枫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其挑眉道:“我就说小美人聪明。”

  顾流光并未回答。

  “从哪开始讲呢?先说「局」吧,”柯枫一只手揽着谈寂的肩膀,另一只手撑着天台的护栏,“你有没有过那种刻骨铭心,或者无法面对的痛苦经历?”

  谈寂说:“没有。”

  柯枫笑道:“呵……我也没有。”

  坐在不远处的顾流光嘴角抽了一下。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逃避掉的回忆会追逐着你,你的过去终将成为你的神」?”柯枫又问。

  谈寂说:“我是无神论者。”

  柯枫赞同的点了点头说:“我也是。”

  顾流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好在谈少爷一点就透,他又静了一会,突然道:“所以你们口中的「局」,是记忆的主人被某种情绪所刺激之后,回忆起了自己所逃避的某段痛苦经历?”

  柯枫挑眉:“Bingo~”

  “那禾月的痛苦经历,关我什么事?”谈寂问。

  “问到点子上了,”柯枫抬头看了看天,回忆里的天空,似乎总是灰暗的,“道理上来说,完全不关你什么事。”

  他摸了摸嘴唇,想起「局」里什么都带不进来,叹气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忘不忘得掉,放不放得下,都与他人无关。”

  “再痛苦又怎样呢,独自坠入回忆,在迷局之中,重复着过往的经历,”柯枫说,“但总有人觉得不甘,觉得命运不公,就要拉着全世界一起。”

  谈寂愣了愣,他想起了禾月不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回家时的眼神。

  “他没有……”

  “我知道,”柯枫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但潘多拉的魔盒被有心人打开了,那些无缘无故坠入他人回忆的,就成了最倒霉的受害者。”

  谈寂问:“这样的情况很多?”

  柯枫说:“不多,很多我们会累死,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干活。”

  于是谈寂懂了,这两人入「局」,应该是来捞无辜受害者的。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单纯的乐于助人?”

  一个撬锁高手,一个风流浪子,这样的组合,谈寂怎么看他俩也不太像是好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们是有正规组织的,”柯枫对这样的偏见很是不满,“行吧,我是来找人的,至于顾King嘛,他大约是想来再续前缘。”

  一把折刀被戳中心事的顾流光飞了过来,柯枫精确的抓住了刀柄,对谈寂眯眼笑了一下,像是一个wink。

  长得帅了不起啊,谈寂冷着脸等他继续说。

  “曾经有人出于个人目的,研究出了进入属于其他人「局」中的方法。”柯枫抬手,露出了左臂上那个装饰一般的抓钩枪。

  枪身通体黑色,侧面被朱笔画有诡异的符文,柯枫随机选了面墙作为锚点,随着一声轻响,一道金线破风而出。

  “这个,我们通常称之为「命线」。”柯枫单手握着抓钩枪,另一只手伸出去触碰金线,那线竟是像游戏穿模一般的,从手掌中透了过去。

  谈寂盯着那根无比实体的金线,脸上难得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柯枫应当是挺满意他这个表情的,笑着收回了手,上面没有任何伤痕,金线也再次完整的链接到墙上的锚点。

  “一般人是无法直接触摸「命线」的,它不仅可以带入局中成为一种工具,更是进入他人之局的唯一手段,”柯枫说,“当然,老是在别人的局里串门,总归是会出问题的,渐渐开始有些不相干的人,在没有使用「命线」的情况下,没有任何预兆的进入了他人的局。”

  柯枫说着对谈寂挑了挑下巴。

  谈·无关人士·寂只想给他的下巴一拳。

  “于是,某些不可告人的实验也因此暂停了。”柯枫总结道。

  谈寂问:“这和你之前说的找人有关?”

  “有点过于聪明了啊。”柯枫叹气。

  他在找当年被带去做实验的那群孩子。

  “不相干的人没那么容易入局,虽然的确有完全无辜的人,但不少是……当年经历过实验的,对么?”谈寂皱眉。

  他下意识的排斥实验品这个说法。

  “你在现世多少岁了?”柯枫突然发问。

  谈寂回答说:“21岁。”

  21岁,9年前,刚刚好。

  “你小时候……”

  “我没有12岁之前的记忆。”

  两人同时开口,柯枫愣了一下,半晌后,他点了点头,报了一个电话号码。

  “如果破局之后,你还记得今晚我和你说过的话,”柯枫说,“可以打这个电话来找我。”

  谈寂默默的记下了这串数字,又问:“如果我不记得了呢?”

  “那你就真的是不相干的人。”柯枫说。

  这个概率太小了,谈寂想。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规则」?”这里不止谈寂一个聪明人,柯枫低笑了一声,却像是叹息,“人们是因何被束缚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呢?好比你的朋友,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原生家庭。”

  “如你所见,他的母亲为他制定了少年时期的「规则」,当人们在现世之中感到巨大的悲伤或是绝望时,总是不由想起一切灰暗痛苦的源头,”柯枫说,“越难以释怀的回忆里,「规则」就越苛刻,你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规则,是世俗强加在一个人身上的条框。

  是父母的禁止,是亲朋的“关心”,是周遭的舆论……

  谈寂心想。

  微凉的夜风拂过,灰暗的天空不知何时晴朗了起来,月华倾泻,星光流转。

  一直坐在阴影里守着那扇铁门的顾流光,突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条框?呵……”

  他起身走向花坛,主动把手伸进泥土,将黑色的藤蔓从深处拖出来一一扯断,不知是对谁轻声说着:“做个好梦。”

  “真暴力,不具有丝毫美感,”远处的柯枫揽走谈寂,在天台上转悠了一圈,找到了一张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的躺椅,“天快亮了,你也睡一会吧。”

  在那一瞬,谈寂突然觉得,久违的困倦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长河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