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寂是个冰冷无情的男人,纵然他不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听爱情故事,也很难产生共鸣。

  所以他只想知道,这个故事,和一家提前关门的烤鸭店之间,有什么不得不说的关联。

  禾月说:“我被打了之后没过几天,又路过了一次这个小学。”

  不耐烦的谈寂嘴出了奇的毒,问道:“没被打够?”

  “我是想去看看,还能不能再见到他!”禾月怒道,“但很奇怪的是,墙根下的那块砖又回来了,奶奶给的小荷包也在里面,而且,钱变多了。”

  是挺奇怪的,谈寂又问:“所以那天烤鸭店没有开门?”

  “对!”禾月回答的非常确定,“那钱够买半只烤鸭来尝尝了!可惜店子没有开门,我只能又把钱藏了回去。”

  理直气壮,谈寂心服口服的问:“所以,现在找到你失而复得的钱,去文具店买成资料书,就可以天黑之后才回家了,对吧?”

  禾月的恋爱脑努力运转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

  谈寂努力保持耐心道:“那么,你把钱藏哪了?”

  这个问题禾月回答的倒非常的快,毕竟很难有人会忘记自己少年时候的“秘密基地”,就像狗子会始终记得,院子里藏着心爱骨头的那个坑。

  可惜的是,坑里的骨头又不见了,哦不,这次连坑都不见了。

  当谈寂三步并做两步的赶到禾月所说的小学院墙外时,只看到倒塌了一大半的墙壁,和原本应该生长在墙壁上,如今却惨死于废墟中的爬山虎。

  去他喵的失而复得,整面墙都被人偷了好不好?!

  禾月对自己做为回忆主人的身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哆哆嗦嗦的指着那片断壁残垣说道:“我我我……我保证记忆里不可能有这样的画面。”

  现在的情况又奇怪又搞笑,废墟中被暴力扯断的爬山虎正无声的诉说着,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年久失修照成的惨案。

  废墟后面传开来极其细微的响动。

  “谁?!”谈寂的声线又稳又冷,只是少年的声音尚不具有威慑性。

  对方出现得毫无预兆,但谈寂直觉,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另一个声音就显得从容多了,他的句尾微微上扬,带着些玩味的笑意,却并不显得轻佻,“我只是,来还钱的。”

  半塌的墙后走出来了一个陌生男人,身量极高,在秋夜里仅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背心,左手的手臂上却绑着个皮质的枪带,挂着一把形状十分奇特的抓钩枪。

  他微卷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了个小揪,露出了左耳上深蓝色的耳钉。

  谈寂自诩在南方小城身高足以俯视众生,却还是因为在禾月的回忆中,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而不得不微微仰起了下巴。

  反而显得更高傲了。

  瑟瑟发抖的禾同学,夹在突然出现的危险男人,与他略微没那么危险的室友中间,小小声的在心里吐槽着。

  那个黑衣的男人似乎一点都没有被谈寂的高傲不屑所挑衅到,他抬手扔过来一个小小的不明物体,被几步开外的高傲少爷劈手接过——是一个秀气可爱的小荷包。

  谈寂摊开手将它递给禾月,对方非常明显的愣了一下。

  “是这个?”谈寂问。

  “对,但是……”淡紫色的荷包上绣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看起来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使用的物件,那正是禾月失而复得的零花钱。

  禾月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追问些什么,却被黑衣男人的举动所打断了。

  那个危险且始终带着笑意的男人,抬起手向他指了一下街对面的文具店,谈寂远远看见,文具店的老板正在收拾着摆在门口的打折练习册。

  黑衣男人说:“那个店子,似乎快要关门了。”

  “!”

  禾月顾不上再问,一手抓着钱包,一手扯住谈寂,就朝文具店冲了过去。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是非常害怕这个「规则」的。

  他明明可以自己跑过去买啊……被抓走的谈少爷一脸面瘫的想到。

  比起研究所谓的规则,显然还是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更能挑起谈寂的兴趣。

  男人看着二人狂奔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又朝着墙根下的阴影里偏了一下头,低声说道:“你抓我来这个「局」,就为了拆掉这半堵小学围墙?”

  阴影之中另一个红衣男子并未起身,他背靠着围墙,右手无意义的把玩着一把折刀,回答说:“是你锚的这里。”

  “好,为了一个恋爱脑,放着聚餐不去,来这里帮人买资料书,”黑衣男人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只是可惜痞气十足,反而嘲讽拉满,“不过这两位小朋友还挺聪明的,第一次入「局」这么冷静的,可真少见。”

  柯枫自顾自的琢磨了一会,觉得不必跟得那么紧,不然迟早让那个名叫谈寂的漂亮少年,发现一些端倪。

  “你说是吧?顾King。”

  “……”

  ***

  被夸奖的谈少爷正在赶路。

  二人在梧桐路上浪费了大把时间,哪怕手握着这本“足够的理由”,也得在合理的时间内回到家中,禾月才能解释自己是特地绕远跑去文具店,购买了老师要求的资料书。

  毕竟,「这不是你放学回家的路」。

  谈寂边跑边问:“这里不是你放学的路,为什么老跑来这里?”

  梧桐路是禾月那倒霉的暗恋开始的地方,作为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它优先出现非常合理。

  但在遇到渣男之前,禾月又是为什么老是往一个与上学根本不相干,且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的街道上跑呢?

  禾月回答说:“那里的法国梧桐,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他生于E城远郊的山坳坳里,父母在城中打工,童年里陪伴着他的,只有退了休的爷爷奶奶。

  那时他念着镇上的一所封闭式寄宿小学,对父母的印象十分单薄,哪怕是节假日里回来看他,也大多掺杂着训斥和打骂。

  直到到了该念初中的年纪,他才得知,家里早在市中心买了房子,只是不愿接他来城里。

  他也确实不想来城里。

  母亲的反复无常,与父亲的冷暴力,使他无比的怀念着,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偌大的三岔路口没有任何的车辆和行人,远方的居民楼里亮着灯,却传不出任何的烟火与人声。

  禾月连“梦境”里都是那么的孤独,仿佛是自己身陷泥沼太深,旁人的悲喜,都来不及看在眼底。

  一如他现在连害怕都来不及,就抓着胡乱买来的资料书,一路狂奔到了自家楼下。

  “你就别进去了吧,”禾月犹豫着说,“他们以前不许我带别人来家里。”

  “我跟你上楼,”谈寂理性的分析道,“在五楼拐角看着你,不进去。”

  “……好。”

  这个又拽又孤傲的室友,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让人很安心。

  禾月家住在这栋居民楼的六楼,老式的楼房,狭窄的步梯,昏暗的声控灯。

  他曾不止一次的梦到过自己爬着这段楼梯,无一例外的,全是噩梦。

  好在声控灯虽然不太灵敏,但每一层都在二人路过时,很给面子的亮了起来,谈寂认真的检查了楼道的墙壁、每一户居民的门缝和窗台、落满灰尘的扶手,都没有找到新的「规则」。

  “那张纸条虽然写着梧桐路,但大约是涵盖了你整个回家的过程。”谈少爷轻轻搓了一下手指上沾着的灰尘,如此推断道。

  回忆似乎是在努力的引导着禾月,再次回到那滩他不愿直面的泥沼之中。

  谈寂又说:“那么新的「规则」大概会出现在你的家中,你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他将自己的推测告知禾月,并目送他敲开了六楼的防盗门,中年女人尖锐的声音,立刻从打开的门缝里钻了出来。

  “哟,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不打算回这个家了呢!”

  禾月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那一瞬,他终于被身后汹涌而来的回忆追上了。

  他从未挣扎出这片泥沼。

  他从未背弃「规则」。

  ***

  尖锐的声音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尽头传来,他陷于深渊之底,麻木的回答着质问。

  禾月说:“老师让买资料书,绕了点远路。”

  女人狐疑的借过了他手里的书本,翻到最后面看了一眼标价,问:“买资料书的钱从哪来的?”

  禾月说:“奶奶走之前给的。”

  女人质问:“她都被接走多久了,你还能把钱留到现在?我早跟她说过你这小子骗人不眨眼的,是不是又偷你爸抽屉里的钱了!?”

  禾月轻轻闭了一下眼,沉声道:“我没有……”

  从没有。

  女人自然是不肯不相信的,但碍于当下拿不出铁证来,只能往主卧的方向望了一眼。

  主卧里隐约传出某款网游的背景音效,配合着令人难以入眠的键盘声,似乎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冲突都漠不关心。

  那是父亲打游戏时的声音。

  失去帮手的女人顿了顿,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的儿子。

  女人又问:“老师要买书为什么不找告知家长?”

  禾月说:“上次开家长会说过,奶奶去的。”

  “奶奶奶奶奶奶,成天就拿你奶奶堵我,你的挡箭牌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那本买来充数的资料书被女人扔到了茶几上,此刻的她有些沾沾自喜,那个“溺爱”孙子的坏婆婆被老公的姐姐接走了,大约再也不会送回来了。

  于是她心情大好,打算乘胜追击。

  “一本资料而已能卖得这么贵?文具店买书八折对吧,不过偷来的钱我是不可能给你报销的。”

  “……”

  “哑巴啦,这么晚回来摆脸子给谁看呢,从梧桐路回来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

  他麻木的看着回忆中的母亲,忽的被揪住了校服的衣领。

  这个女人总是这样,自顾自的说着话,然后无端的暴起。

  奶奶说她的精神大约是有点问题。

  禾月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做不到推开母亲或是与她扭打到一起,也不确定完成了“回家”这个剧情之后,会出现什么新的「规则」。

  他不敢妄动,只想等母亲发完脾气,再回到属于自己的卧室里,毕竟在有关于中学的回忆里,同样的剧情不知上演过多少遍。

  但在这段“梦境”里,母亲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就此罢休。

  女人道:“不说是吧,你们班主任的电话号我可存着呢,我倒要问问,这么贵的资料书,对你那点拿不出手的成绩,究竟有什么帮助!”

  学校自然没有要求购买资料书,这个理由是为了天黑回家的「规则」而现编的,如果这个故事里真的存在班主任,且能够接通母亲拨出去的电话的话,他那脆弱干巴的谎言立刻便会不攻自破。

  如果谎言被戳破,自己是否就违背了,天黑前回家的「规则」。

  禾月背上的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