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大概是窗户没关紧,屋子里那点可怜的暖气被吹得荡然无存。

  作为修士,安澈本是不惧这点冷风的,他曾经修为接近大乘期,还是清风仙尊的时候几乎是水火不侵,任何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东西都不可能近他身半寸,可惜一朝走火入魔修为尽毁,此刻的身子就像一个被一点点粘好的破败瓷器,无法抵御半点风寒。

  他身上盖着的锦被冷而重,手脚冰凉,他既无法蜷缩身子取暖,也无法干脆推开被子坐起来,像被闷在铁铜罐子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绵绵疼痛如针扎一般,手指僵硬冰冷,忽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

  暗香浮动,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此突兀,安澈感到身体里涌入一股陌生的灵力,舒缓轻柔地游走在他的身体里,寒意被驱散。

  游走完两圈以后,安澈身上的疼痛减弱了不少,甚至额头有些微微出汗,他微微睁开眼,依旧是一片黑暗,却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感受到那人将手悬在他额头上,轻柔淡雅的幽香袭来,本是让人安心的感觉,安澈却没由来的觉得恶心。

  他闭上眼,声音有些干涩:“你是谁?”

  那人替他擦去汗,似是感慨,又有些惋惜:“你果然忘了。”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白钰。师兄,我曾经是你的同门师弟。”

  白钰将安澈扶起来,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将他缩在被窝里的手拿出来:“病人不宜思虑过重,好好养伤,我替你把脉。”

  他实在是体贴,又细致入微,察觉到安澈对他那点微末的排斥便极其具有分寸感,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太冷淡。

  他给足了安澈进退的余地,但他更清楚以安澈的身体连轻微的动弹都做不到,所以这番举动大约也只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般的怜悯罢了。

  一旁的宋立泽心情有些复杂,他本意是想刺萧景舒两句,却没想到白钰对安澈兴趣居然这么大,二话不说跟着过来。

  他还怕白钰对安澈下黑手来着,这会儿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也许他们曾经关系不错,白钰也对安澈误入歧途而感到惋惜呢。

  白钰握住他的手腕,只觉得好像握住一块寒玉,入手顺滑,死气沉沉。

  如他所料,安澈果然没有力气对他的行为做出反应,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想,从前的安澈只要一见他就冷着脸,入门多年他们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聊过天,像两个形同陌路的仇人。

  不过片刻,白钰收回手,看着宋立泽道:“经脉尽断,丹田枯竭,体内心魔的魔气肆虐,你之前说的三个月还是太保守了,他的身体顶多能撑一个半月。”

  宋立泽一惊,刚想责备白钰在安澈面前说这些,可他看着安澈没有丝毫反应的样子又有些心酸。

  他不由得皱眉,问:“还有恢复的办法吗?”

  白钰低头,看着安澈微微发颤的睫毛,说:“几乎不可能。”

  宋立泽咬牙。

  他知道白钰一贯说得都委婉,他这么说那就是没救了。

  白钰慢慢将人放躺下来:“带他去做想做的事吧。”

  有一段时间安澈并不能很好分辨身边的人来的是谁,他的眼前仍然一片黑暗,只在偶尔身体好些的时候能看到些许亮光,如果身体能更好些,说不定他能恢复视力。

  有力气起身时,他会尝试着磕磕绊绊地走路,或者拿某样东西。

  每当这时,他总能感受到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人也不说话,只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很有存在感,似乎在观察他的情况。

  这几天安澈已经把屋内的陈设摸清楚了,他摸索着走到窗前的案台,伸手拿了只笔,沾墨在宣纸上随意写着字。

  瓷白的手臂纤尘不染,尽管看不见,他盲写出来的字仍旧飘逸潇洒,可惜他手没力气,一排字写下来轻飘飘的,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但他眼神很执着,案前还亮着烛火,光落在他眼里,水润柔和,有一种圣洁的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动摇,不会流泪。

  他这样的表情,就容易招惹心怀不轨的人。

  白钰温和的目光在烛火映照下更亮了:“师兄,今天的你有没有想起来一些什么?”

  安澈偏头,瞳孔涣散的眼睛看着白钰:“没有。”

  白钰无声笑着,说:“我还以为师兄是生气了才躲起来不见我,让我担心了好久。”

  安澈沾了墨,按在宣纸上的手移了半寸:“我为什么要生气?”

  白钰靠近了些,声音很轻,像淬了毒的匕首:“因为师兄的爱人抛弃师兄了,所以师兄一直在生我的气,怪我抢了师兄的人。”

  他想在安澈脸上看到别的表情,真是受够了,他从前只觉得这位师兄可怜又可悲,如今却有些看不透他了。

  但安澈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甚至很平静地说:“我不会爱人。”

  可笑!

  这是白钰的第一反应,他觉得荒谬极了,简直比他听到安澈失忆还要觉得可笑。

  他冷冷道:“师兄,你说你不会爱人,那从前跟在萧景舒身边寸步不离的人是谁?你苦苦追求他十数年,爱他爱到生了心魔,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我不记得。”安澈总算有了点情绪,不过细看,那是些许嫌弃,“你离我远些,太香了。”

  白钰身上的香是桃花香,自从他与萧景舒确定感情,他便常常去峦雨峰,那座山峰上大片的桃花林将整座山都熏陶得香气馥郁,他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

  从前安澈尤其喜欢这种气味,如今看来倒是排斥得很,难道失忆也会改变人的习惯?

  白钰想了很多,心绪沉浮,却再没有在安澈面前表现出来半分。

  他低头盯着安澈按住的宣纸,轻声问:“师兄,你想活下来吗。”

  安澈手一顿,墨团在纸上晕开。

  白钰一直看着安澈的手,他还记得那双手握着剑的样子,记得安澈曾经气红了脸,看着他的眼睛如璀璨繁星,纤长瓷白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咒骂他,让他去死。

  那是他们的初次交锋,白钰刚入宗门没多久,几乎算是空降来的弟子,一来就被宗门收为亲传弟子,树敌无数,他果断找了当时的宗门大师兄萧景舒作为保护伞,用尽手段,让萧景舒为自己死心塌地。

  萧景舒动心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公然抗拒了安澈的示好,转而选了他这个一无背景,二无实力的“花瓶”,也难怪安澈气不过。

  也许那时候安澈还顾及着他们是同门的关系没有动用灵力,所以那威胁也显得没那么强硬,让他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那双眼,盛着水汽,又带着鲜活明亮的怒火,像只猫,张牙舞爪。

  而现在,那只活泼的猫病了、残了,再也没有当初的灵气,变得死气沉沉。

  白钰有一瞬间想,要是当初他做了不同的选择,那只猫说不定不会这样凄惨。

  这念头也只存在了一瞬间,他轻轻一笑,眉眼温和,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惜你活不长了,尽早享受,下辈子投个好胎,别看错人。”

  恶毒的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白钰应该觉得痛快,他同安澈争了这么久,恨也恨过,斗得你死我活,也曾钦佩敬仰过,那些他觉得应该遗忘掉的过往经历此刻却涌上心头,他越说越停不下来。

  他撑着桌子,垂下的眉眼尽显温和:“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去死,别碍我的眼。”

  白钰从容起身,衣袍纯白无垢,举手投足优雅自在,他似乎想明白了,也终于不想跟安澈浪费时间。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手刚搭在门框上,身后的安澈终于开口了。

  “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想看我崩溃,流泪还是羞愧?”

  安澈抬头正对着他的背影,黑沉的眼睛投不进一丝亮光。

  “你不是胜者吗,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人,财产,能力,我这个已经被你剔出决斗场的人为什么还能入你的眼?是怜悯,还是你那颗无处安放的救世主心理作祟?”

  他语气终于不像先前那样格式化的冷漠,而是略微带了些疑惑:“为什么我失忆了,你这么难过。”

  白钰一刹那紧紧攥住拳,他表情冷然,身姿挺拔不动,却掩盖不了此刻震颤的内心。修士轻易不会受伤,他的掌心此刻却慢慢渗出了鲜血。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回头,表情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从容:“你又要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仿佛在自己周身竖起了坚固的盾牌,警惕心瞬间达到巅峰,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孱弱无助的青年,好像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摁死的人,而是什么洪荒巨兽。

  但安澈却低下头,仍旧无动于衷,表情淡漠:“就当我是感觉错了吧,眼睛瞎了,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