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摸了摸他的头,哄得非常不走心:“好,你很冷漠。”

  安澈躲开他的手,语气十分冷酷:“你不信?”

  “我哪敢不信。”南哭笑不得,“你这么厉害,造出来的人偶能以假乱真,你的天赋很强。”

  心疼和怜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冷漠自我的人偶师身上。

  安澈盯着浮浮沉沉的茶叶看了会儿,说:“睡去吧。”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安澈出门的时候看到南已经披上风衣外套和格子纹帽子,胸前的胸针闪着光。

  安澈跟了过去,毛茸茸的拖鞋险险抵着皮鞋,脸上绯红的印子还没消:“我也去。”

  昨天实在太晚,医馆里的座机已经不接电话了,南思来想去还是过来一趟比较放心,也全给安澈说了,西尔希探望的病人说不定是芙斯托那边的熟人,毕竟西尔希压根儿没什么亲人。

  既然是与芙斯托有关,安澈当然要来看。

  南伸手取下领带:“手恢复了吗?”

  问的是昨天用了天赋变得灰扑扑的那只手,安澈把手伸出来,那只手又恢复了之前的干净柔软,指甲修理得圆润。

  他看到南又笑了一下,朝他伸手,他还以为南又要揉他的脸或脑袋,立刻躲了一下。

  可惜没躲过。

  南把他脸上黏着的头发拨下来,挑了下眉:“这么警惕?”

  “……我去换身衣服。”

  十分钟后,南带着个小粽子出了门。

  安澈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起来,就像一开始出现的南一样。

  他们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必然有一个要遮脸,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实在太过张扬。

  于是在护士问南他们的身份登记时,南笑得斯文:“他是我的弟弟,只不过他实在太害羞了,不好意思露面。”

  护士对礼貌的南感官不错:“你们关系真和睦,很有爱。”

  “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当然……”南微妙地顿了一下,接着道,“很宠爱他。”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揣回兜里,手心出现了几道月牙似的印子,一回头,安澈幸灾乐祸地眯着眼,好像在笑。

  掐得怪狠。

  南用另一只手把安澈头发揉乱,潇洒离开:“走了。”

  上到三楼,安澈远远看见西尔希女士坐在床铺边,似乎在擦着眼泪,她精致呵护的头发都松松垮垮,似乎没心思打理。

  躺在床上的是个形如枯槁的老人。

  南带着安澈走过去,找了个板凳让他坐下:“你还好吗,西尔希女士?”

  西尔希用手帕擦干眼泪,抬头时,安澈才发现她眼睛红得像两颗熟透的山楂。

  “过来说吧。”西尔希又看了床上已经睡过去的老人,带着两人走到窗边,“韦伦熬不过下个月了。他是那样睿智的老者,明明去年检查医生还说起码能活个七八年,怎么突然又病了……”

  南声音沉重:“人各有命。”

  “是的,你说的对。”西尔希抬起头看着他,又看着安澈,“我们不够幸运,但你们还有机会,好好活着。”

  病房里又变得沉闷,病人呼吸的声音粗重而艰难,很难说他的未来会怎么样,但就西尔希的表情,大概率是一抔黄土。

  光看他的样子很难看出他同芙斯托有什么交集,安澈收回视线,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西尔希叹息着:“一个裁缝,命苦的裁缝,他三个儿子死在前年寒冬,老伴经不住打击,开春的时候也跟着去了,只剩他一个人,本来他信念还很坚定,虽然平时睡的时间长了点,但也没那么容易垮掉的,可到底……这就是命运啊。”

  安澈抓住了一个词:“信念?”

  她说:“是啊,他应该信上帝的,这辈子苦就苦点吧,好歹努努力活下去,下辈子一定能有好日子。”

  穷人只能信上帝了。

  看管所不让他们烧杀抢掠,道德教条让他们忠诚老实,枷锁从未卸下。

  这个命苦的裁缝看起来跟芙斯托八竿子打不着,但安澈又想起昨天的谈话,西尔希遇到芙斯托之前也很命苦。

  他想了想,问:“我的母亲帮过他?”

  “是的,她一直为我们的生活操劳着,帮我们找工作,探望我们,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西尔希说,“我如今在新闻社工作也多亏了她的帮助,填饱肚子并不容易。她像我们所有人的大姐姐。”

  安澈看了眼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心说他的大姐姐挺年轻。

  “你的母亲很爱你,不要怀疑她,好吗?”西尔希眼睛像水塘,清澈见底,漾着青蓝色,“她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安澈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事实上,他没有放弃的想法。

  他们又聊了会儿天,聊到收成,聊到财富,再次对即将到来的寒冬表达了深深的忧虑。

  安澈随意翻开柜子上的报刊,这是份年代久远的报刊,纸面摸着粗糙不平,上面被乱涂乱画了许多,随便翻开一页字迹都被模糊掉,红色墨水占了大半篇幅。

  几页看下来,安澈什么内容都没看完整,标题或是内容上总有乱舞的线条挡住字,划掉的内容大多数是怪物公会的案件,他仔细看下来,才发现那些线条隐隐约约组成一个图形。

  一朵荆棘中的花。

  “噢,你在看这个。”

  他手里的报刊被抽走,西尔希红彤彤的眸子扫过内容,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本报刊出来:“这本都被韦伦画花了,真是的,他犯病的时候就喜欢乱涂乱画!没办法,对待病人总要宽容一点,看这个吧,不仅内容新,还要干净很多呢。”

  那乱画的纸被西尔希纤瘦灵活的手指撕下叠好,工工整整放在自己口袋里。

  安澈说:“让我看一下。”

  “什么?”

  “韦伦先生画的东西,我觉得他很有艺术细胞。”

  西尔希犹豫了一下,把那几页纸摊开,安澈接了过来,上面的线条依旧很乱,他却好像看到了游荡在荆棘丛里的蛇。

  也许只是他想象力比较丰富?

  安澈看完以后递给西尔希,她细心地放回怀中。

  西尔希看起来并不贫穷,在外人眼里她像个娇生惯养的淑女,很有钱的那种。但就他知道的情况,西尔希并没有存下太多铜币和粮食,她对待生活的态度更像是能过一天是一天,她比大多数人都要释然,也就并没有像芙斯托那样劳累。

  她孤零零一个人。

  病房里依旧很沉闷,安澈跟他们说了一声便推开门步入走廊,停滞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他走到尽头,进了厕所。

  进门是一块宽大的镜子,蒙着灰尘,清晰度不算很高。

  他没注意到刚刚走进来时,镜子中央泛起了涟漪。

  安澈瞥了眼镜子,意外看到身后走过去一个人,他转身望过去:“凌辰?”

  被叫住的凌辰回头,难掩诧异:“安澈,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来陪我一个朋友。”安澈问,“你是受伤了吗?”

  凌辰摇头,罕见地有些严肃:“带着你的朋友赶紧走,这里不安全。”

  安澈不自觉沉思:“为什么?”

  “多的我不方便说,只能告诉你这些。”凌辰语速很快,“在今天之前离开,这里明天可能就会被围上,以后想出去都难。”

  不对劲。

  凌辰似乎很着急,说完这些话便匆匆离开。

  尽管凌辰从头到尾都没提及过他这次的目的,但经他一出来,安澈敏锐地察觉到医馆里似乎多了不少人,之前看似寻常的路人身份也扑朔迷离,再稍稍观察,这一层里公会的人不下四个。

  好大的阵仗。

  安澈脑子里立刻蹦出韦伦画在报刊上的那些荆棘与花。

  芙斯托,信仰,组织。

  医馆,拘留,将死之人。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立刻没心思闲逛,强行按捺住冲回病房的冲动,装作毫无察觉,慢条斯理地走了回去。

  期间他甚至同一个猎人对视了半秒,看到他微鼓的腰间。

  看来都配了枪。

  一进病房安澈就立刻关上门,声音微沉:“公会的猎人来了,三楼大概有五个以上,我们必须先走。”

  西尔希只愣了一下便飞速冷静下来,她将那些之前收入怀中的纸拿出来撕碎泡水,通通扔进厕所冲下去。

  安澈观察着她的动作:“这里有什么?碎肉,还是刀具?”

  “别担心,什么都没有。”南冷静地说,“她前天才到这里,就算哪里藏了什么东西也不一定清楚,这实在是太巧了,公会的人有这么敏锐?”

  “他们总有手段的,层出不穷,防都防不住。”西尔希拉开抽屉,但凡画过线和图案的报刊她通通撕了扔掉,“我之前跟芙斯托对过信息,她在藏身处有点东西没处理干净,我去看过,没有,但猎人也同样没找到。他们鼻子那么灵,我不信没人找到,后来一想也只能是你了。”

  “那袋子肉是你带走的。”

  安澈点头:“对。”

  她收得很干净,连垃圾桶里的碎纸都翻出来倒掉,紧接着把床上的韦伦扶起来——他在安澈出去的间隙已经醒了,只是身体还没恢复过来,连坐起来都有些费力。

  南帮忙扶着他,却见他颤抖着的手按在南肩膀上,没站起来的想法,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你们走。”

  西尔希咬牙:“你老糊涂了?我带着你先出去,南在后面收尾,出去了先在我家住段时间避避风头,猎人查不了多久。”

  她一把将韦伦拉起来,韦伦却叹了口气:“别费那个力气了,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这么几天日子没什么好折腾的。”

  “闭嘴!”

  南替她调整好了姿势,语气不太赞同:“你一个人带他出去?要不我们换换,你带安澈整理这里。”

  西尔希果断拒绝:“不用,带他来的是我,想出去也得我出面,你们跟我错开出去,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她是个行动派,带着韦伦依旧健步如飞,走得很稳。

  南又在病房里仔仔细细排查完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以后才带着安澈准备下楼。

  冥冥之中安澈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视线重新落在病房内,简陋破旧的陈设,尚有余温的床铺,摆在柜子上有些褶皱的报刊。

  没有什么特别。

  安澈把窗帘拉开,光撒了进来,窗外陈设在磨砂玻璃的模糊下变得遥远、不真切。

  这里的窗外都有一道窄小的突出,刚好能站一个人。

  按了片刻窗户,安澈拉开一半。

  “还不走吗?”

  身后已经走到门口的南在叫他。

  身前冰冷的枪口对准他的眉心。

  夏抓着他的衣领制住他,借着窗帘遮掩凑到他耳边:“让他走。”

  安澈深深看了他一眼,朝屋内喊道:“你先出去,我等会儿过去。”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

  “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