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个是明明姐,别看她对大黑挺凶的,其实人很好,对大黑也好,大黑以前因为吃路边的食物不小心误食了老鼠药,差点没抢救过来,所以明明姐现在看它乱吃东西就会凶它。”

  林钦舟觉得秦越是有些没话找话,但也没打断他,默不作声地听着。重逢以后他哥话总是很少,他爱听他哥说话。

  “明明姐是岛上的自梳女,住在旁边那座山的姑婆堂,她每个月都会上山给过世的其他自梳女们祭扫。”

  林钦舟还是一言不发。

  秦越便问他:“林先生知道自梳女吗?”

  林钦舟这才开口:“知道,秦老板是不是忘了,我出国前就是东城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偷偷观察着秦越,想从这个人身上看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情绪。

  可秦越藏的太好了,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语气很淡地说,“这样啊。”

  “嗯。我小时候还认识一个姓翁的奶奶,也是自梳女,夏天的时候总是穿一身漂亮的旗袍,黑的绿的红的,各种颜色,特别洋气。”

  “但岛上的孩子都不敢靠近她,我也不敢,因为大人们总告诫我们,说她不正常,会带坏小孩,叫我们见了她就躲远些……”

  这回轮到秦越沉默,他脸上终于显出一点近似于于悲伤的神色,却又很快敛下去,垂下眼睛盯着腿上的环保袋。

  林钦舟心尖被刺了一下,但没收手,继续说:“不过我以为现在应该不会再有自梳女了。”

  “嗯,大环境一年比一年好,选择不结婚或者晚结婚的女性越来越多,但搬去姑婆堂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过去的许多偏见已经被摒弃,很多人家都开始尊重女性自己的婚恋自由,所以现在我们这边的姑婆堂只住了明明姐一个。”

  “她家里人比较固执,觉得明明姐不愿意结婚就是败坏门风,不肯接受,明明姐受不了家里人的冷言冷语,索性搬去了姑婆堂。”

  “不过明明姐以前是有过恋人的,后来那个男人死了,明明姐就不愿意再找别人……”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说到后面谁都没再开口,一路沉默着回到民宿。

  小窈正在院子里晾晒床单被套,看见他们回来、夸张地扬了扬手:“老板,林先生,你俩怎么一块儿回来啦!”

  “嗯。路上正好遇到。”林钦舟说。

  小窈“噢”了一声,接着瞥见秦越腿上的袋子,奇怪道:“咦,老板,您不是上山祭扫去了吗,怎么又把东西拿回来了?”

  珊瑚屿上有个奇怪的规矩,就是祭扫之后的贡品是要被摆在墓前的,不能拿回来,先人“享用”完之后就给有需要的流浪汉或者流浪猫流浪狗吃。现在秦越袋子里还是那些东西,也难怪小窈起疑。

  “您没上山啊?”她问。

  秦越:“……”

  说谎被员工当面拆穿是种什么体验林钦舟不知道,但他现在快要笑死了,拳头抵在唇边才勉强忍住了,装模作样问秦越:“咳咳,秦老板,您是不是需要解释一下?”

  秦越没什么要解释的,但脸更黑了,看向小窈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嘴缝上。

  后者这时才察觉出气氛诡异,颤颤巍巍道:“我说错话了吗?老、老老老老板,您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害怕。”

  林钦舟受不了两人这样“含情脉脉”的对视,主动给小窈解围:“好了秦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个小姑娘计较了,外面越来越热了,我推您进去,嗯?”

  秦越脸沉得像锅底,但林钦舟这一声带着笑意的尾音直接将他周遭的低气压全打散了,他收回钉在小窈身上的视线,转而瞥着身后的林钦舟,却又不多看,一会儿就转开了目标。

  只点点头:“嗯。”

  就在小窈终于偷偷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听他说:“小窈,去取一些冰块来。”

  小窈卸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上来:“怎么了老板,您又哪儿受伤了?”

  林钦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句里的那个“又”,眉头下意识蹙着。

  “不是我,是林先生,被我的轮椅轧伤了脚,你待会儿直接把冰块送林先生房里去。”

  “好的老板。”

  被轧到的时候是真的疼,后来不知道是因为疼麻木了,还是因为有秦越在,居然没什么感觉,然而回到房间,看见肿得跟馒头一样大的脚背,那种疼到冒冷汗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林钦舟抱着自己的脚,龇牙咧嘴地“嘶”了声,正想拍张照片给某人传过去,搏一点心疼,房门就被敲响了——

  “林先生。”

  “进来。”

  “林先生,我来给您送冰块。”秦越刚才说的是取一些冰,林钦舟便以为是放在茶饮里的那种小冰块,结果小窈拿过来的是一个冰袋。外卖保鲜那种。

  林钦舟:“……谢谢。”

  保鲜冰袋配上他现在这只脚,冻猪蹄无疑了。

  但他突然想起在楼下时小窈那声“又”,心念一转,接冰袋的同时开玩笑说:“怎么我们民宿还有专门的冰袋啊,不会是哪次买生鲜留下来的吧?”

  “当然不是,”小窈笑道,“是专门备着的,我们老板有时候会不小心磕着碰着,需要这个。”

  冰袋敷到皮肤上的那刻,冻得每个毛孔都战栗着打开,连带着心也像被浸泡在冰水里,沉下去。

  林钦舟捏着冰袋一角,口吻随意道:“秦老板是不是经常受伤?”

  闻言,小窈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她撇撇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是啊,老板这样……难免会磕磕碰碰,不过这两年好多了,冰袋也是偶尔才会用到。”

  冰袋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林钦舟压在上面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他很慢地眨了眨眼,抬起眼皮:“你能跟我讲讲……你们老板的事吗?”

  “啊?讲什么啊?”

  “随便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都想听。”林钦舟说。

  “林先生……”小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您……真的喜欢老板啊?”

  林钦舟将冰袋翻了个面,默认了。

  “这样啊……”小窈笑了笑,神色变得很温柔,又掺着点若有似无的苦涩。

  她是面对着椅背的姿势,两条胳膊搭在椅背上,随意地垂着,这时候十指却绞在了一起,“谁见了老板都会喜欢。但林先生,您不一样。”

  林钦舟疑惑地“嗯?”了一声。

  “老板对您的态度和对别人不一样。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但我看得出来。林先生,老板他命不好,过得很苦,我不知道您是一时兴起还是别的什么,但无论如何请您别伤害老板,他真的……很不容易。”

  小窈从来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时候见她脸上总挂着笑,若不是听秦越提起过她的家庭,会让人以为这姑娘是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但今天她却难得露出愁绪,眼底的担忧兜都兜不住。

  林钦舟脸上的平静也快维持不住,他攥了下拳头,说:“我不会。”

  声音绷得很紧,沉得厉害,仿佛正在极力忍耐什么痛苦。

  “我永远不会伤害他。”他说。

  小窈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在辨认他这句承诺有几分可信度,之后才将目光移开,转而看着自己的手:

  “老板是出车祸伤的腿,伤的很严重,人差点没救过来,在医院躺了大半年,我刚来民宿帮忙的时候,他也才从医院回来没多久。”

  “他那时候还不怎么用的惯轮椅,可人又特别要强,大概是怕别人可怜他,再苦再难也不表现出来,就自己硬扛着。”

  “我记得有一回,是某个早上,他醒来之后想去洗漱,从床上到轮椅的时候没扶稳,整个人直接扑了下去,撞得轮椅直接侧翻在地上。”

  “我当时刚到楼下,听见那声闷响就急忙冲了上去,看见老板倒在地板上,旁边轮椅的两个轮子还在打转,老板闭着眼睛,脸色煞白。”

  林钦舟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那个画面,能看见秦越狼狈痛苦的模样,还有那两个骨碌碌打转的轮子,发出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刺耳的声音。

  他心里痛苦得要命,仿佛有个绞肉机在狠狠撕裂他的心脏,绵长的钝痛贯穿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