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靖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

  他盯着梁远看了几秒,垂下眼说:“真凶。”

  “大哥醒过来之后,你就比原来脾气更差了。”谢之靖像是有些无奈地那样揉了揉头发:“动不动就要伸爪子挠人一下。”

  “今天叫你过来不是想跟你吵架的。”谢之靖说:“只是两天没见很想念你而已。”

  梁远刚想要出言讽刺,耳边就响起“轰——”的一声巨响,他出现了短暂的耳鸣。等到那股仿佛金属碰撞的轰鸣声过后,他才将捂住耳朵的手放下来,扭过头看到窗户外面远方冲天的火光,即使是在这样亮堂堂的白日里也能看到远方一团团纠缠着冒起来的浓浓黑烟。

  “我还以为他们晚上才会动手的。”身边传来有些遗憾的声音。

  梁远看向他。谢之靖看着火烧起来的地方,神情像在看一幕早知道剧情的无聊电视剧:“还是太年轻了……刚刚上位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做事情,不被那些警察追着咬才怪。”

  察觉到梁远看他的神情,谢之靖摇了摇头:“不是我干的——不要这么看着我。”

  “只是我的人察觉到了一些情报。”远处的火光在他黑色的眼睛中跳跃,他半躺在床上,像一个披着温文尔雅人皮休憩的恶魔:“亏我特地挑了这么一个位置刚刚好的医院……本来是想晚上就近看看烧起来的样子的,应该很漂亮。”

  所有电视台都在紧急插播突发的居民楼爆炸事件,记者不断传来现场的消息,画面上不时有人被架在担架上抬出去,旁边还有心急如焚赶回来的亲属,正跟旁边拉起警戒线的消防人员在愤怒地交涉。

  主持人请了专业领域的专家,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猜测爆炸的起因,一开始传播比较广的说法是天然气爆炸,等到调查结果出来,确实有天然气爆炸的因素,但却是有人蓄意引爆的。这时现场已经有两人死亡多人受伤,幸运的是火灾发生在白天,楼里多数人都出去上班了,这才避免了进一步的伤亡——尽管如此,舆论仍是给了警方极大的压力,以至于纵火犯几日内就被抓捕归案,是一个失业在家报复社会的中年男人,选择这栋楼是因为他交不起房租被赶了出来,房东就住在三楼,在这次着火中重度烧伤。

  梁远从于教授那里接到一封葬礼的请柬。

  他有些茫然地看过去,于教授黯然道:“我叔叔几个月前说的,如果他意外殉职,葬礼尽量请你过去。”

  梁远翻过请柬,上面写着窦东的名字。

  前一段时间还活生生的人竟然突然就这么没了,梁远心头一震,他低头看下面的字,发现窦东正是死在那场大火中。

  他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不过,怪不得于教授愿意为警方牵线搭桥,原来他是窦东的侄子。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可能就预感到了什么。”于教授苦笑道:“尽管有些突兀,毕竟对您来说,叔叔应该只是数面之缘的陌生人,但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你来一趟吧,这毕竟也算是他的遗愿。”

  谢之靖并没有就梁远要去参加一个警察的葬礼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在他侧脸亲了一下然后说:“早点回来。今天是中秋,晚上要和大哥一起吃饭。”

  梁远忍了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车开到一半他让司机停下来去买花,付钱时感觉周围好像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附近的人都在忙着挑花。

  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压力已经让他有些过度敏感了。

  下车后,梁远在墓地的门口站了很久。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赶在中秋给过世的家人扫墓的人,他站在那,迟疑地想自己真的有资格进去吗。

  等到他终于走了进去,窦东的家人已经读完了悼词,正强忍悲痛地跟一旁参加葬礼的人低声交谈。梁远走到新竖起的墓碑前,照片上是窦东身着警服微笑的照片,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一会,俯身将怀里的花放在那一堆花束中。

  转身的时候梁远看到程旭一个人站在不远的树下抽烟。他穿着整整齐齐的黑西装,胸口像其他的人那样别了一朵白色的花。不同于在场低声哭泣的其他人,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梁远从未见过的冷漠的疏离感。

  梁远站在那看了他一会,程旭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似的,眼睛盯着空气中的某个地方,任由香烟越来越短。梁远走了过去,轻声问:“你还好吗?”

  程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才反应过来似的:“是你啊。”

  他将香烟按熄在旁边的吸烟台上,垂下黑色的眼睫:“你怎么来了?”

  梁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窦警官是怎么死的?”

  程旭重新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在氤氲的烟雾中开口说道:“窦队以前做过卧底。”

  “在一个黑帮团伙里。最鼎盛的时候,这个城市里一半的娱乐场所都要给他们抽‘辛苦费’。警方明面上是打压了四五年,才找到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其实这个机会就是窦队给的,他亲手将当时帮派的老大送进了监狱,死刑。”程旭说:“按照一贯的流程,出于保护卧底人员的需要,他们的档案都会作为机密被封存起来。”

  梁远看着他,程旭却转而讲起来另一件事:“因为前一阵我们所谓的‘违规抓捕’,窦队作为警局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停职了。但是他却没有闲着,而是一直在继续查谢之靖的犯罪证据,我虽然进他的队不到半年,但整个B市的警局,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坚定的要让谢之靖落网,这也是我选择他的理由。”

  “一周前。”程旭说:“我去找你的那天,谢之靖被检察部门传唤。按照流程,他身边是不能有安保人员在场的,政府的车会负责全程的接送。他们回来的路上有几个绝佳的狙击点——这些都是内部消息,然后小李背着警队里其他人把它们透露给了谢之靖敌对的几家黑道的势力。”

  他看向在窦东墓前跪着哭到失声的年轻人,梁远看过去,发现那正是第一次跟程旭一起来的时候自称被谢之靖的下属害死父亲的人。

  名字好像叫李征。

  “窦队用这些年轻人,是因为他们最坚定,恨意最纯粹,最不可能背叛。”程旭淡淡地说:“但是与此同时,一旦失控,也就会变成割手的刀。”

  “谢之靖差点死在那个地方,听说应该是受了点伤。”程旭说:“但问题是他没死。”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到的窦队卧底的资料,”程旭说:“当天晚上,他就让人把消息放给了之前死的那个黑老大的儿子。”

  ……然后就有了这场大火。

  梁远的胃里宛如吞下铁块般的沉坠感。他看着窦东的遗孀想要扶起痛哭的小警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窦东这个徒弟没有白收,却无人知道他每一滴泪背后的悔恨和痛苦。

  “尽管我才跟他不久,但是窦队是我见过最坚定,最有胆魄的人之一。”程旭转过头,看着梁远说:“他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会根据任务的变化调整遗书内容,然后在成功完成任务之后再撕碎,只我知道的就有六七封。以备今天这样的情形,让自己的葬礼也成为任务继续推进的契机之一。”

  “警局迫于舆论压力先拿了那个纵火人结案,然后在组织警力抓捕那个黑帮残留的势力——但是这些都不够。”

  “你曾经问我。”程旭弯腰捡起一片脚下的落叶,将它拿在手里把玩:“我们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你问我到底要谢之靖怎么做我才会满意,现在想来,如果我能在那个时候就想明白,也不会横生后来的这么多事端。”

  “木木。”程旭的眼睛在秋日树叶间漏下的光影中被映成琥珀一样的颜色,他说:“我要谢之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