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想十八岁这一年的时候有种晕眩的感觉,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想起某件事时觉得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但是仔细想来竟然也就是两三月之前的事。

  梁昶文在他们的成绩出来的那个晚上跟他们分享了自己决定换城市工作的决定,梁远吃了一惊,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这里,以至于现在他的疑问中带了些不知所措的感觉:“为什么突然要换城市?”

  “因为新工作给的钱多。”梁昶文简单粗暴地说:“这边的市场已经濒临饱和了,我导师牵的线,他同门的师弟,早年下海经商现在混的相当不错,打算在B市那边开拓新市场,需要懂行的。”

  他扭头对梁远说:“正好你的备选中间最合适的那个学校不就在B市?一起过去算了。”

  梁远没有说不的理由。

  那天晚上他和谢之靖沿着旧城区散步,从小时候起他们就混迹在这一片,眼看着旁边的旧棚区拆了后建起一片片新的大楼。如今人还是那两个人,只是场景已今非昔比,当年小时候父母常带他来吃的糖水铺也已不见踪影。

  不能够一直停留在过去,梁远想,怀念的就放在记忆力去怀念,而人总要往前走。

  他对着谢之靖讲了梁昶文的计划,谢之靖没多想就说:“我想读的专业B市也有很好的大学。”

  梁远摇了摇头,对他说:“你没有必要这样,谢之靖,你不能将你的未来都耽搁在一时的感情用事上。”

  谢之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重复着他的最后几个字:“感情用事?”

  梁远认真地看着他:“你可以更好的选择,各个方面都是。”他站得笔直,眼神清澈:“我不能耽搁你。”

  谢之靖嗤笑了一声,说道:“现在不需要我了,就又摆出这幅样子来了是吗?“

  梁远的心提了上来,他猛地上前一步急切地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

  谢之靖却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讲,他深深地看了梁远一眼,直接转身自己走了。

  梁远看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半响才疲惫地叹了口气。

  离开的那天天气晴朗,行李已经事先托运去了另一个城市找好的房子那里。因此他们算得上轻装简行,临走前一天的下午,梁远自己一个人走回原来的家那里,隔着被贴了封条的门抬头看着二楼自己的窗户。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从几岁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所有飘飞的记忆都如同无风时的柳絮那样沉了下来。

  沿着巷子往外走时,他又想起和程旭手拉着手翻墙出来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

  拐弯,工作日的下午,程旭家门口的铁门关着。透过门看进去是正在修剪花园的园丁,程旭的窗户关着。没有人。梁远站在那里看了会,想起来去学校办理手续时听到的同学的聊天,程旭应该是如愿以偿了。

  这大概是充斥着失去与痛苦的一年中的唯一一件好事,他想。

  门卫已经注意到他,怀疑地朝这边走来过来,梁远收回目光,却又在转身的一瞬间余光看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然而那扇窗户前还是如同刚才一样,空无一人。

  他自嘲地笑了下,转身走了。

  大学生活和高中老师描述的空闲不一样,事实上非常繁忙。梁远在课业与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忙的抽不开身,更遑论他还找了课外兼职。梁昶文知道了,不大高兴,他到现在仍然觉得梁远高考没发挥好是当初不听话跑出去打工的原因。

  梁远没理他,只保证了不会耽搁学业,就自顾自地去做了。

  “所以感觉怎么样?”谢之靖一边往汤里放盐一边问他:“你当初没想过要学这个专业吧?”

  梁远拧上瓶盖,沉默了一会,故作轻松道:“是,但这个来钱快啊。”他帮谢之靖打开厨房的风扇:“人还是要实际一点。”

  两个人在他们租的房子的小客厅里吃饭。本来是住宿舍的,但是梁昶文工作的场所正好就在大学城附近,反正也要租房子,就让他们直接在家里住了。

  梁远舀了勺汤喝了口,鲜美的味道让一天的疲倦都好像融化掉了。

  这个人简直像超人一样,梁远想,他知道谢之靖那边比他更忙。有几次他去谢之靖的学校找他,看到他被各种朋友包围着,梁远隔得远远地看着,在心底涌出一些酸涩的情感来。

  他立刻反省这种情感是不正确的——他应该为了谢之靖拥有更多的朋友、更开阔的未来感到高兴才对——他凭什么感到被排斥、被丢下呢?他没有立场的。

  但是没等他纠结到下一秒,谢之靖就远远地看到了他,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表情从模式化的礼貌一瞬间变得生动起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由衷的开心的状态。

  人很难在这样富有感染力的快乐面前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就像现在一样,梁远吃完饭去洗碗,谢之靖在客厅的灯光下看他的专业书,梁远躺在那睡午觉的毯子被他拉过去盖住大腿。水流声哗啦哗啦,瓷碗碰撞的的声音混在客厅里传来的新闻播报声中。

  梁远在这样的气氛中昏昏欲睡,他在生活的间隙中寻得这倦怠而舒适的一角,头脑放空,什么也不想。

  11月的时候天气已经转凉,梁远从那些让人烦躁的经济曲线作业中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趋于晚上12点。梁昶文最近赶项目进度已经一星期没回家了,但是谢之靖——不应该啊。

  他给谢之靖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子,说谢之靖喝多了,可能需要朋友去接一下。

  梁远穿上外套就赶了过去,在一个清酒吧门口接到了站都站不稳的谢之靖,对方一看到他就朝他扑了过来,哼哼唧唧地将梁远塞到了自己怀里。

  对面的男生一脸无奈:“我们今天是为了学校的活动出来拉赞助的,对面也是已经毕业的校友,对面的大佬好像对之靖挺有兴趣的,就硬拉着他多喝了几杯。”

  梁远扶着谢之靖上出租车,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人喝醉的样子,也不闹,就是黏黏糊糊的,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半躺在了梁远的怀里。

  梁远看着他醉得一片通红的脸,无奈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谢之靖的头发有几缕搭在梁远的手上,凉飕飕的。窗外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被车速拉成模糊的一片,在他抱着的这个人脸色打下稍纵即逝的彩色光影。

  谢之靖调整了个姿势,长长的睫毛挠了下梁远的手背,痒痒的,他有些想把手抽回来,又怕谢之靖掉下去,就放弃了。

  一贯会照顾别人的人也有这种小孩子一样麻烦的时候啊,梁远想。

  快到家时他把谢之靖晃醒,后者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被他扶着走,梁远一边当谢之靖的承重拐棍一边吃力地从口袋掏钥匙的时候,谢之靖突然亲了他一口。

  梁远手上的动作一顿。

  楼道脏兮兮的玻璃透过来一些路灯的光,偷袭成功的人眼神迷离,说话间还带着酒气。他委屈巴巴地问:“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梁远捏紧手里的钥匙,锋利的金属边缘让他手心发痛,他感到自己的嘴里有一股苦味漫上来。谢之靖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显得不耐烦起来,他一把抱住梁远,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梁远僵硬地任由他抱着,过了一会,耳边传来谢之靖均匀的呼吸声。

  他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两人都没有再提那一晚发生的事,梁远从谢之靖的表现猜测他应该有酒后忘事的习惯。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松了一口气之类的——恰恰相反,梁远一日比一日地更加厌恶自己。背负着别人这样沉默的、持久的爱,理所应当的享受着被当做爱人的付出,却不做出任何回应——真的是再糟糕不过的人了。

  但是他又无法保证自己能给出和给程旭的一样分量的东西,不管那是因为程旭会主动索取或者梁远已经找不回当年的那种心态——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

  梁远觉得那样对谢之靖是不公平的。

  可是像如今这样就好了吗?

  一直拖着,让对方在漫长的时间中学会缄默的等待、不去期待回应,做一个懂事的追求者。

  太残忍了。

  12月,某天晚饭过后两人依偎着在沙发上看电视。梁远考完试了,谢之靖也只剩下一门不怎么复习就能过的。难得有这样可以光明正大休息的时候,梁远一边捧着热茶喝,一边看着电视里破绽百出的历史剧,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谢之靖科普剧里出现错误的地方。

  谢之靖默默地听着,电视开始播放广告,梁远穿上拖鞋,准备去续上一杯热水,就听到谢之靖突然问他:“你想去复读吗?”

  梁远的脚步停在那里,他愣住了:“什么?”

  “现在的专业反正你也不喜欢吧。”谢之靖说:“从小你就很喜欢历史,高中看了那么多的书,大学不继续读的话不是很可惜吗?”

  梁远垂下眼睛,下意识握紧手里的玻璃杯:“我现在选的专业也很好,找工作时会比较好找。”

  谢之靖皱起眉头,看着他说:“现在我们并不欠债了,昶文哥的工资也一直在涨,阿远,家里并不需要你承担多大的压力。工作要做一辈子,我觉得如果你有真的喜欢的东西还是应该去做——你正常发挥的话,Z大,M大,应该都没有太大问题才对,即使不提专业,现在呆在这个大学,你真的甘心吗?”

  梁远想要反驳,但是那些话像棉絮一样堵在他的喉咙。那场考试后他无数次说服自己算了、去接受、没有办法,“这样其实也不错”,他对自己说。

  谢之靖仰起头,他的眼睛里干干净净,像漂亮的、明亮的镜子:“我这半年也想办法也赚了一些钱,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只需要告诉我,阿远,你想复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