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时不时有空了就来找梁远,但是都被梁远用各种借口拒绝了。程旭说白天不行,那还可以晚上一起学习,梁远就讲晚上要去医院照顾哥哥——而梁昶文一贯是不待见程旭的。

  这样推拒了几次之后,梁远就被程旭堵在了学校门口。程旭已经很久没有对梁远发脾气了,在梁远父母出事之后他肉眼可见的一直在试图控制自己的脾气。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尽力将自己的语气放平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梁远心里一痛,他答道:“没有。”

  “你很好,程旭。”梁远说:“是我的问题,抱歉,我最近太忙了。”

  程旭看着他:“那你什么时候能解决掉你的问题?”

  简直像猫一样,梁远想。平日里高高在上又傲慢,心情不好的时候摸一把都不行,等到自己想要和他保持距离冷处理一段时间,他又像是机警地意识到什么似的,竖起耳朵黏黏糊糊地贴了上来。

  他又回到程旭的疑问上,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掉问题?

  如果生活也想书本上的问题一样有正确的唯一答案就好了,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去找到它。

  “我觉得我最近没有心情,”梁远斟酌着措辞,说道:“也没有时间处理这些。程旭,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被人篡着的胳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梁远抬起头,程旭的脸上非常难看,他说道:“闭嘴,梁远。”

  他看到梁远疼的发白的脸色,放开了握住他胳膊的手,手握成拳头又放开:“你最近难受胡思乱想脑子不清楚,我不跟你计较。”

  程旭简短道:“明天我还在这等你。”

  他转身离开,背影几乎有点像落荒而逃。梁远沉默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胃里又沉又重,像吞下了一个秤砣。但是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忧心这些,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朝医院走过去。

  第二天的时候梁远翘了下午的课,昨晚打工太晚,白天一直打瞌睡。与其在学校里浪费时间不如干脆回去睡一觉,他的四肢都还残留着用力过度的酸痛,一沾到床眼皮就像有千斤重似的。然而在睡着之前,梁远突然想起来程旭自说自话的约定,于是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发了条自己去不了了的消息过去,他太累了以至于连理由都不想去编。手指还停留在发送键上,与其说睡人更像是昏迷了过去。

  晚上被回来谢之靖叫醒,梁远喝了他煮的汤。然后去医院给梁昶文送了饭,对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医生拦着怕是要拔掉针头当天就出院,见到梁远过来,皱起眉头道:“你好好在家学习就行了,少了你这顿饭我还能饿死不成?人长了脑子是干什么用的?”

  梁远懒得理他。盯着他吃完了饭,就收拾了下自己回家了。

  失去父母后唯一的亲人显得愈发珍重,是他自己想要每天都能看到梁昶文。

  晚上的时候梁远照旧去老李那边帮他收酒瓶子。半个月下来,他慢慢也摸索出了一些经验来,譬如衣服就随便穿点旧的,省得干活时抹上不好洗的污渍。例如先把空的装箱收到车上去,最后再集中倒掉半瓶里的酒,这样速度就会大大提升,他也能够早点回家。

  这天梁远白天睡了觉歇过来了,精神不错,干活也比平时快,梁远11点多就跟着老李收工了,结了当天的钱,他高高兴兴地往家走,想着今晚回去也许还能把白天落下的功课看一看——一直到这里都是没有问题的。

  然后他送走了老李,一回头就看见程旭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面。

  梁远的脚像被石灰凝固在了地上。

  程旭走到他面前,两人相顾无言。过了会,程旭才说道:“这就是你晚上一直拒绝我说没时间的原因?”

  梁远身上还穿着他那件干活专用的旧T恤,是他爸以前买小了给他的。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点松松垮垮。此刻上面脏兮兮的,而且前胸还湿透了一大片——被酷暑夜晚的汗液打湿的,黏黏腻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身上的汗混合着啤酒的味道,梁远自己都觉得闻起来有点恶心。

  好想现在就找个缝隙钻进去,梁远想,他想要拔腿就跑,想要时间倒转今晚就不要出来,想要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想要回到半年前问程旭要不要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一刻,然后竭尽全力阻挡两人的接近。

  随便是谁都好,梁远恍惚地想,他就是不想被程旭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为什么偏偏就是被他看到了。

  程旭向他靠近了一步,面上带着些焦灼:“木木,你明明知道你可以来找我的——”

  梁远一把甩开了程旭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力气大到让程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无法接受程旭离他这么近,在他脏成这个样子的时候——程旭为什么还没有对他身上的污渍、对他身上的气味表示反感?他明明有那么重的洁癖,为什么?他一定是在忍耐——他一定是忍着不说。

  “我受够了。”梁远说。

  程旭愣在哪里,看着泪水从梁远的眼睛里涌出来,然而他的神情却是极其平静的,像是在崩溃边缘劝说自己冷静的疯子:“我受够你的多管闲事了——程旭,还有你的忽冷忽热,喜怒无常,我受够了。”

  程旭从来没有见过梁远这个样子,他的男友性格很好,两人吵架向来都是梁远先退一步。看上去这段感情的绳子一直握在程旭手中,在他不满时无数次都是梁远走过来,对他道歉,拥抱他,用那种他喜欢的温和的眼神注视着他,世上看起来没有人比梁远更期盼着这段感情的长长久久。

  程旭生硬地说:“你只是被家里的变故打击到了,梁远,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凭什么由你来断定我是不是冷静?”梁远哽咽着说:“凭什么每次都是由你说了算?凭什么你来对我家发生的事指手画脚?”

  他没法控制那些刻薄的话像刀子一样被丢出去,程旭手腕上还戴着梁远当初送他的那只表。曾经那只是他压岁钱的一部分,现在则意味着他要在这打工10个多月才能负担得起,而梁远知道程旭有更多更贵的,他送的这只甚至都排不上号。

  晚上老板给的那张脏兮兮的纸钞在他右面的短裤口袋里,被夏季高热的体温暖得发热发烫。

  世界摇摇欲坠,梁远觉得自己站不稳,从这块碎石被扔到那块石板上。他的嘴里有一股血腥气,程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梁远没有精力去分辨他看过来的目光究竟有何意味,只是本能地想要先竖起挡板来。

  梁远胡乱地擦了把眼泪,他的手不是很干净,脸上也不知道在哪里沾了灰。没有比这更狼狈的的时候了,他想。

  “木木——”程旭叫他的名字。

  “我们分手吧。”梁远说。

  他已经流不出泪来了,声音沙哑、平静、带着无法抹除的厌倦:“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跟你继续下去了。”

  梁远回到家的时候看到谢之靖坐在沙发里等他。

  对方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来:“怎么了?”

  梁远没有回答,他放下手里的包。按照一贯的流程洗漱完,愣愣地坐在窗前很久。旁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他扭过头去,发现是谢之靖端了杯清水给他。

  “我和程旭分手了。”梁远突然说。

  谢之靖的动作顿了下。

  “这样啊。”他说,语气就像听到梁远说明天早晨不要喝豆浆一样。

  谢之靖拿起吹风气给梁远吹洗完澡后湿哒哒的头发,吹着吹着感到手下湿漉漉的,他按下开关。廉价吹风机轰鸣的噪音戛然而止,然后他看见梁远在无声无息地哭,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进漂亮的颈窝里。

  梁远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要那样……”

  谢之靖站在他身后俯下身半抱住他,温柔道:“我知道的。”

  “他们怎么会明白呢。”谢之靖紧紧地抱住梁远,灯光从身后照过来,将梁远的影子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之中,谢之靖的声音很低,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失去父母、挣扎着生活的我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