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的医院是市里的公立医院,梁远之前去程旭那所私立医院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护工推着病人在庭院里散步。但是这边一进去就是人挤人的状态,门诊时间已经结束,大厅里却仍然很多神色匆匆的人。

  住院部在门诊楼后面,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吃饭的时间。许多陪护的家属拿着饭盒去附近的食堂或饭店打饭。病人太多房间不够用,走廊两次还安置了许多床,一些病人被家属半扶起来一边吃饭一边打点滴。护士推着车在中间艰难穿行,一边喊着让一下一边小心地扶着车子上的玻璃瓶瓶罐罐。

  他们在走廊尽头见到了要见的人。

  谢妈妈半坐着,正在被谢之靖喂饭。梁远记得前一阵去谢之靖家里见她时,他舅妈的脸色就不太好,但是这才短短数月,她整个人硬生生瘦下去一大圈。见到一行人过来,她挣扎着就要坐起来,面上扯出一个笑来:“你们来啦。”

  梁妈妈赶紧几步过去按住她:“你别起来,你躺着,你躺着。”

  她转头问一旁的谢之靖:“怎么在走廊里?屋里没床位了吗?”

  谢之靖在他们过来的时候就站起身叫了一句姑姑,他看上去倒是和前几日没什么差别,只是憔悴了许多,眼睛下面挂着非常重的黑眼圈,眼睛里还泛着血丝:“医生说里面5号床的病人快出院了,他走了之后我们就可以挪进去。”

  “这怎么行。”梁妈妈恼火地说:“我一会去找医生说一下,这里对着窗户,风吹过来病人怎么受得了。”

  他们把掂着的礼品放下,谢之靖接过来道了谢,梁爸爸才问:“你爸呢?”

  谢之靖说:“他出去吃饭了。”

  自己出去吃东西,然后让自己儿子在这伺候生病的妻子吃饭。场面静了一下,梁爸爸有些尴尬地笑了下,然后转移话题道:“医生怎么说?”

  谢之靖敛下睫毛,过了一会才说:“说是怀疑是宫颈癌,到底是不是还待进一步确定。”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谢妈妈的脸往里侧了一下,尽管勉强微笑着,但是梁远仍然好像在她的眼角看见了一些晶莹的东西。

  梁妈妈深吸一口气,然后拍了拍谢妈妈的肩膀,坐在旁边仰头对谢之靖说:“钱不够的话跟我说,姑姑多多少少能帮你们垫一些。”

  谢之靖也没有推辞,时至如今他应该也是确实缺钱,只再三道谢,然后说道:“我会努力挣钱还给您的。”

  “好孩子。”梁妈妈说:“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妈现在只能靠你一个了。”

  没多久,正好碰上主治医师巡房,梁妈妈便跟着医生出去想要跟他聊聊,梁爸爸也跟了过去。谢之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寡言,他跟梁远打了个招呼,便重新端起了碗去喂自己妈妈吃饭。梁远扫了下旁边的水壶,盖开着,里面没有多少热水了,便掂起来主动跟两人说自己去帮忙打点水。

  在打热水的地方装满水壶之后,他回来时在拐角听到了自己爸妈的声音。

  他妈妈的声音很轻:“……这个样子,基本算是确定了。医生那边说现在这种情况已经算得上晚期,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梁爸爸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那孩子,遇见那样的爹,如今唯一疼他的人也得了这种病。”

  “我听说,”梁妈妈的声音降低了一些:“我听说这种病是男的在外面乱搞回来传染给女的……我们厂里那个小于,就是因为自己老公在外面养女人得的病。”

  梁爸爸并不相信:“他哪来的钱在外面养女人?”

  “养不起可以嫖,”梁妈妈的声音中掺入了几分厌恶:“他们家后面那条街,没拆之前都是那种洗头房,之前就有人看见他在那鬼混……我这个弟妹,真的是所遇非人。”

  …………

  声音渐渐走远,梁远站在拐角处,感觉胃里像是吞了铁块一样。

  他想起了谢之靖之前就偶尔会跟他说舅妈身体不舒服,但是因为她几乎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还是硬撑着拿点中药继续去上工。因而前一段时间不得不在家休息,谢之靖开始四处打工的时候,谢妈妈应该身体就已经非常差了。

  即使这样,她依然拖了一个多月才来医院看病。谢之靖前两年跟他聊起过,说他妈妈对医院有种极端的不信任,总觉得医院要小病往大了说,非要从你口袋里掏出钱来。然而现在想来,这种想法本质还是怕花钱,因为穷所以为自己的选择找理由,在很久之前今日的悲剧就已经埋下诸多伏笔,这个女人什么都没做错,但是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与此同时,梁远心里涌现出一股对那个所谓的“舅舅”极端的厌恶。

  他掂着壶回去的时候爸妈正在向病人告别,梁远看见自己妈妈从包里掏出一张卡递了过去,谢之靖收下了,然后对着梁妈妈鞠了一躬。

  谢妈妈挣扎着半坐起来,跟谢之靖说:“小靖,你去送一送。”

  梁爸爸连忙拒绝,说车就停在附近,没什么可送的。又道了几句别,便跟梁妈妈走了出去,梁远的脚步略有迟疑,谢之靖便跟着他走到了住院楼门口。

  两人相对无言。旁边扶着老人的子女举着输液瓶慢慢走着,谢之靖轻轻开口:“抱歉……之前我只是让他过去揍程旭一顿,我没想到他会带刀。”

  梁远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提起那件事。

  夜风中带着些消毒水的味道,梁远怔怔地看了对面的少年一阵,过了会他才声音嘶哑地开口:“你以后不要做那些事了。”

  谢之靖笑了笑:“有些事不是说不做就不做的。譬如我不让那个家伙退学的话,被他校园暴力到退学的就是我了。”

  医院门厅的灯光是一种刺目的惨白色,来来往往的人群,要么是焦虑要么是麻木,梁远似乎听到二楼打开的窗口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

  谢之靖的头发长长了,没有剪。身上那件旧衬衫也皱皱巴巴的,想来是这几天的陪床生涯让他没有时间更换。疲倦和压抑从他的眼角眉梢中流露出来,这几日想必他也过的十分艰难,然而他仍然笔直地站着,在梁远面前保持着他能做到的所有体面,没有让那能将人击溃的痛苦流露半分。

  许是想要避开注视着他的那道目光,少年俯下身,在梁远的唇角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我的小王子。”他说。

  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谢之靖转身往回走了,楼梯处的灯光昏暗,像一个晦暗的将人吞没的世界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