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进了病房门,小知了第一时间就响亮地喊了起来,在裴渡怀里张牙舞爪地探出身,好像一条抓不住的活鱼,要扑倒闻秋怀里。

  “小知了!”闻秋暗淡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赤脚从病床上下来,快走几步冲过去接过了孩子,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小孩子最忍不住,立刻哇哇大哭起来,用他贫乏的词汇量说着害怕和想念。闻秋也跟着流眼泪,止不住地拥抱他、亲吻他,上上下下摸遍全身,唯恐有哪里受了伤。

  裴渡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泪人,本该是让人欣慰的画面,他的一颗心却在无间地狱里煎熬。

  这是他的妻子,和他的亲生孩子。

  何等的巧合,何等的讽刺,两年前他满怀轻蔑地要那个未曾谋面的妻子堕胎,导致了闻秋的逃离。那之后他身上所有的苦难,都是自己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如果那时候他不那么无情,去认真地调查,去好好地见闻秋一面。他也许会在第一眼就爱上他,忍不住去亲吻他那双藏匿着世上所有星星的眼睛。他们不会再错失于人海,不会再彼此伤害折磨两年,闻秋和孩子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难。

  然而过去已经不可逆转,他成了毫无疑问的加害者。

  他忽然想起了李文斐说的那句“你的孩子还活着”,果然早有预兆,然而他却愚蠢到完全没有多想。李文斐还说过他会遭报应,直到现在裴渡才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紧接着,更多的回忆涌上心头:在会所里为了几千块钱被自己羞辱到哭泣的闻秋,攒着几百块坚持说要还钱的闻秋,绝望到找自己来卖身的闻秋,红着眼睛说“穷不是我的错”的闻秋,劳累奔波、打工到一口气都不停歇的闻秋……

  而那时候的自己在做什么?悠然自得地享受人生,花一点小钱享用他的不幸,轻慢地和朋友们打赌多久能骗他上床,在发现孩子的存在后百般讽刺羞辱他,察觉他的爱意后不疾不徐地吊着他……每一段记忆都变成了一把刀,将他戳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后悔、自责、痛苦、还有震惊——他向来与人为善,然而对待自己喜欢的人,竟然会变得如此刻薄残忍。

  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毫无疑问,他应该说出真相,祈求宽恕和原谅。然而他看到了闻秋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光站着就摇摇欲坠的身体。

  刚刚遭到了如此大的打击,他真的能再禁受住一次惨烈的真相吗?

  至少不该是今天,不该是现在……那该是在未来的哪个时间点?以怎样的形式坦白?裴渡不知道。

  如果坦白、道歉、忏悔,甚至下跪,就能得到原谅,他愿意这样做。但是……如果闻秋不肯原谅呢?他凭什么要原谅一个把自己推进地狱里的男人,一个把他们的孩子称作“野种”的父亲?如果他带着孩子一走了之,永远不再回头……

  那个无可挽回的后果,让裴渡从灵魂深处战栗起来。

  闻秋安抚好了孩子,也安抚好了自己慌乱的心,才慢慢将注意力转移到裴渡身上。他注意到了ALPHA的神态有些不对劲,然而没有细想这件事,有太多情绪魇住了他,让他不太能分心去思考一些细枝末节。

  他声音沙哑地问道:“是谁抢走了小知了?”

  “裴至轩。”裴渡答道,“……我的父亲。”

  闻秋睁大了眼睛,裴远集团的董事长、裴渡的父亲、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大人物,为什么要抢走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崔锦绣那狰狞的嘴脸像一道闪电般划过脑海,闻秋立刻什么都想明白了,这是一场报复,也是一个警告!因为独裁的大家长绝不容许自己这样一个存在出现在儿子的身旁,所以要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离开。

  只是闻秋想不到他的手段会如此残忍,好像从不曾把自己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他一定是站在高位生杀予夺惯了,丝毫无法共情一个父亲失去孩子会有多么痛苦。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样道歉,”裴渡扶着额头,眼神并不敢看他,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然而这是裴至轩的错,闻秋并不会迁怒到裴渡头上,成为谁的儿子本来就无法选择,更何况是裴渡把孩子带了回来。他抱了抱隐隐颤抖的ALPHA,“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会付出代价的,我向你保证。”裴渡忽然握住了他的肩膀,神情带着隐隐的疯狂,“但是这次可能没有那么快,他会比过去所有人都难对付,但是我绝对会让他付出代价。”

  还有,裴渡无声地在心里补充道,我也会让自己付出代价。这场审判里,所有的罪人都要受到惩罚。

  “好,我等着他受罚的那天。”闻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心里很感激也很庆幸,裴渡能这样坚定地站在自己和小知了一边,要知道他对抗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还是整个庞然大物般的裴氏家族。这份不假思索的偏爱,就足以让他得到些许慰藉。

  裴渡是那么的好,是完美的情人,未来也会是完美的丈夫和父亲。然而和他比起来,自己却……

  自醒来起,闻秋就想了很多很多,现在更是自惭形秽。趁这个时机,他想是该把话说清楚了。

  他将孩子放在床上,走到裴渡面前,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凝声道:“对不起。”

  裴渡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仿佛被他吓到了,声音里甚至带着恐慌:“秋秋……你做什么?”

  闻秋站直了平视他,心情是难得的平静和坦然,他缓缓道:“我从醒来后就一直在想,我真的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偷偷和安云起联系,去见父亲,还有那个亲子鉴定报告。我害怕自己的不堪被你知道,也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会讨厌我,所以又不自觉地说了很多谎,我可能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

  代入裴渡的角色,他都能想象发现那张鉴定报告后,他会有多么愤怒和失望。可是即使如此,他对自己也没有一句重话,只会自己躲到大洋彼岸去默默消化,又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义不容辞地飞回来,竭尽全力去救一个本与他无关的孩子。

  “所以我应该好好道歉的,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恋人对不对,总是让你操心和生气……”闻秋闭上眼睛,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不敢去看他的神情。不管裴渡接不接受,说出来后他的心里都好过多了,几个月来的压力都随着坦白而得到释放,惩罚也好疏远也好,他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然后努力去弥补自己的错误。

  裴渡的胸膛起伏着,好像正在经历着剧烈的情绪波动,他不得不紧咬牙关,才忍住了声音,然而闻秋抬眼看去时,发现他眼眶发红,漆黑的眼眸里藏着自己看不懂的复杂思绪。

  这无疑让闻秋更加自责了,他继续毫不留情地剖析自己:“我之前一直觉得都是别人的错,是我那个前夫、卢毅龙、崔经理,所有那些恶心的人害我变成了这样。我在仇恨里迷失了太久,都忘记了最该对我的人生负责的人,是我自己。”

  他又何曾会想到,自己这一番坦诚的自我剖白,会怎样折磨裴渡的灵魂。裴渡默默收紧了手臂,好像要把怀中的OMEGA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闻秋越是坦荡通透,就越显出自己的自私卑劣。那一秒他几乎要忍不住说出真相,然而下一秒他又极其坚决地咬紧了牙关,死死地将话语咽了回去。

  “之前电话里你告诉我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最后,裴渡这样问道。

  闻秋有些害怕地打了个颤,原来他到底还是在意。但是话已出口,索性说个明白彻底:“对,都是真的,我那时欠了很多钱,我也没有选择,我被关在那个地方,好几个保安24小时看着我,根本逃不出去……”

  “那个前夫……”裴渡拉着他坐下来,眼神幽暗地看着他,“你希望我帮你找到他吗?”

  “不要!”闻秋立刻摇头,他看起来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厌恶和仇恨,“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一开始我还会诅咒他,现在我只想彻底忘记他,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吗……”

  “而且你知道吗?就是他在我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要我把小知了堕掉,如果不是我拼命跑掉,现在这个孩子就不在了!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我和孩子啊,就好像处理垃圾一样要把我们清理掉……”闻秋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抓住了他的小臂,“如果哪天他想要抢回孩子,你一定要帮我!他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我现在只有你了……”

  “……好。”裴渡答应了,但是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渐渐的,裴渡的理性接管了摇摇欲坠的心。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他在心里慢慢谋划,在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他决定缄口不言。

  即使有1%被厌恶和抛弃的可能,他也绝对不会冒险。他要的是百分百的拥有,死都不放手。

  闻秋靠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其实被抱得有些疼,ALPHA好像处在极度的混乱与不安中。他学着裴渡之前所做的,缓缓释放出一点OMEGA信息素,慢慢拍着他的背安抚他,“没事了,是我不好,让你那么难过……”

  裴渡竟然轻易地被那甜甜的信息素安抚了,他沉闷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自责,从一开始就是我对不起你。”

  闻秋在他的怀里仰起头,淡绿色的眼瞳里装满了盲目的爱意和信任。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还可以露出微笑,“少来,你从来不做错事。”

  “……”裴渡说不出话,也希望闻秋别再说了,他每一句无心的话都能把自己折磨个半死。他只好捧住闻秋的脸颊,深情地吻他,以吻封缄。

  小知了坐在床上,目睹着亲爱的爸爸被那个可恶的男人搓来揉去,又亲又啃的,生气地拍着床,咿咿呀呀地告状。

  “小知了好像有话说,”闻秋难得看他情绪这么激动,把裴渡推到一边,赶忙过去问道,“怎么了宝宝?”

  可惜小知了的词汇量还极其有限,不能复述裴渡对他犯下的恶行,只能挥舞着小胖手指着裴渡说:“他、我……叫爸爸……”

  闻秋有些尴尬,“不对,那不是爸爸,要叫叔叔,裴叔叔。”

  他又抬头对裴渡解释道:“小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

  “没关系,叫我爸爸挺好的。”裴渡也半蹲下来,心里多少觉得自己有些恬不知耻,然而他对成为父亲的渴望超过了一切。

  闻秋一怔,裴渡的话说明了他的态度。他说过他会接受这个孩子,他的确也是这么做的,甚至愿意接受“父亲”的称呼。他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自己选择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裴渡无视了小知了张牙舞爪的反抗,一只手把他抱起来,另一只手抱了闻秋满怀,三人便组成了一个紧密整体。

  ALPHA是最高大的一个,张开臂膀就能很好地将两人都拥住,他擅自决定以后这就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了,用故作轻松的嗓音道:“走,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