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饭的确很特别,闻秋特意挑了自己打工的私房菜馆,要了最好的一个包厢。招呼裴渡落座后,他亲自去了后厨,围上围裙戴上袖套,开火做饭。

  在裴渡家里他也做饭,但总有些束手束脚。裴渡家是开放式厨房,哪怕他本人表示不介意,闻秋也不敢做油烟太大的菜,怕弄脏了他那艺术品一样的家。

  这里就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闻秋让老同事帮忙杀了一条活鱼,做了饭店的招牌酸菜鱼;然后起油锅炸了黄金虾球;抄起大铁锅风风火火地炒了一道爆炒猪肝和一道翠绿的时蔬。最后配上鲜掉眉毛的老母鸡菌菇汤,从蒸屉里装了红糖枣糕和小笼包子,一桌子家常菜就做好了。

  大厨们看到他忙里忙外的样子,想到服务生八卦他带了个高富帅进来,嘴巴都没把门地调侃到天上去了,说省长来了也比不上小闻给男友的满汉全席待遇。

  闻秋也不解释,忙得像陀螺一样,但心里却很满足。比做菜本身还要开心的事,那就是给期待的人做饭。

  菜做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要服务员端,自己端着菜就走进了包厢里。

  酸菜鱼是店里的招牌菜,装在一个沉重贵气的大碗里,鱼肉嫩白、辣椒鲜红、葱花翠绿,刚浇下去的热油还在滋滋作响。

  比起写剧本,他做菜可擅长多了,裴渡那么会夸人,又该发出怎样的赞美呢?

  用膝盖艰难地顶开门,闻秋一点一点蹭进了房间,眉飞色舞道:“尝尝我的拿手菜——”

  他忽然闭了嘴,因为发现裴渡耳朵上戴着耳机,正在打电话。他一只手向自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另一只手握着饭店的小碗,随意地荡着里面的热水。

  “今天就不来了,有重要的饭局……你说有什么比你重要?”对面显然是损友之一,裴渡的神情很放松,“答案是‘世间万物’……好了别吵。知道你花大价钱了,晚点过来……”

  穿着昂贵风衣的男人坐在笨重的木椅上,那只七位数的手表就搁在大红的桌布上,桌布上有一个被烟头烫出的洞。家具都是那种仿欧式的廉价的金碧辉煌,墙上挂着不伦不类的圣母画像,这其实是为了遮住后面擦不掉的霉斑……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头顶蒙尘的欧式大吊灯照得堂堂发亮。

  在等候裴渡讲完电话的一分钟里,闻秋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人和饭店都是他熟悉的,然而此刻他却在对比中发现了许多过去不曾发现的细节。他的头脑迅速冷了下来——不仅仅是得到了冷却,简直是跌入了一种苍凉。

  好像是被一道闪电从梦中惊醒,闻秋简直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从一开始就像个梦一样,他用心地打扮了自己,和裴渡看了电影,在咖啡馆聊了剧本,然后精心地为他做了一桌饭。他甚至想在告别的时候说,今天非常开心,谢谢你来陪我,不用给我转钱,今天算我请客。

  就好像他在竭尽全力地讨裴渡欢心一样……不是为了钱,只是单纯地求一份喜欢。

  闻秋被这个认知惊得浑身战栗,把碗放在桌上,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稍稍冷静下来,端着最后一盘菜走进房间,裴渡刚结束电话,同时将荡涤小碗的热水倒进了不用的茶杯里。

  闻秋下意识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油污,看到裴渡的惊喜之情溢于眉梢,听到了他许许多多的赞美。那些都是他想要的,可是他只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裴渡很快发现他不在状态,以为他是为那通电话生气,便解释道:“别在意,是朋友的电话,他们隔三差五就会打过来叫我去做一些没营养的事。”

  他又说:“虽然我的朋友很多,但从来没有人那么用心地招待过我。这么好的菜,我都舍不得吃了,谢谢你送给我那么好的礼物。”

  闻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一顿晚饭也吃得没滋没味。

  “累了?”饭后,裴渡关切地问,“看你胃口不是太好。”

  “嗯,有点……”闻秋说着,隔壁包厢喝醉酒的吵闹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他看到裴渡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钱所划分的是距离与边界,在过去,裴大少爷的世界里不会出现这种粗鄙吵闹的声音。

  闻秋忽地站起来:“我去叫服务生,让隔壁安静点。”

  裴渡看着他出门的背影,轻轻地搁下了筷子,然后看了眼手表。闻秋不在的时候,他一口食物都没有吃。

  饭后,他俩都喝了点酒,没法开车。裴渡给姜助理打了电话,“毕竟辛苦了一天,我叫助理来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好。”

  “今天一顿饭吃得真的很开心,”裴渡忽然靠得很近,在他的头发上亲了亲,“谢谢你。”

  闻秋下意识想要避开,不是逃避他的亲密接触,而是他知道自己身上还带着厨房的油烟气。然而他忍住了没有动,就感到两人的肩膀挨在一起,有温热的气息落在了自己的发梢上。

  闻秋的心鼓噪地跳动起来,好像一颗滚动的石子,始终落不到合适的位置里去。

  很快姜助理打车过来,裴渡把车钥匙丢给她,“送小闻回家,路上小心点。”

  “你怎么办?”姜助理问。

  “Robin已经在那里等我了。”裴渡朝街边瞥了一眼,那边的一辆红跑车立刻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显然是等急了。

  “知道了。”姜助理公事公办地为闻秋拉开车门,“请吧。”

  闻秋坐进了车里,就看到裴渡微微弯腰隔着车窗向自己道别。那张清俊的脸映着城市夜晚的霓虹,如梦一般捉摸不定。

  “再见,谢谢你陪我。”闻秋朝他挥了挥手。

  裴渡似乎想要回应什么,结果姜助理一脚油门,车就大喇喇地飞驰了出去。

  领导讲话我飙车,闻秋在心里对她比了个拇指。

  “你住哪里?”姜静澜打开车载导航。

  “把我送到城北路的公交站就可以了,谢谢。”

  姜静澜没说什么,在导航里输入了地址,然后便问:“今天是你请客?”

  她大概是看到了那家菜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裴渡会选的地方……闻秋抿了抿唇,“这是我打工的地方,所以允许我用后厨,今天这桌菜是我做的。”

  “哦,”姜静澜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那你知道裴总对贝类过敏吧?另外他不吃动物内脏,一般也不会选择过分油腻和辛辣的食物,很讨厌青椒和芹菜……”

  闻秋窘了一下,除了过敏那一条,其他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回头想想这顿晚饭,简直踩了裴渡不少的雷区。然而刚才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不满,吃菜的样子仿佛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谢谢你告诉我,我之后会注意的,”闻秋抱着包坐在后座上,身上还披着裴渡的外套,“裴渡之前没和我提过这些。”

  姜静澜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这个过分天真漂亮的孩子,“他没和你提,是因为没有把你定位成厨师。他和你交往,也不是为了美味的食物。”

  定位吗……闻秋忽然明白自己纠结的原因,正是在这个“定位”上。裴渡对他那么好那么暧昧,然而却又没有给他任何实在的“名分”。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可靠的契约,他所享受的一切都可能被对方随时切断。

  到那时,自己便不得不回归曾经的生活——永无止境的劳累工作,为了一点钱东奔西走,连让小知了上学的钱也拿不出来,为随时可能降临的意外而担惊受怕……

  所以自己才会那样飘飘然又惴惴不安,情不自禁地去讨好,想要博得更多的关注和喜爱,想要得到更多确定感。

  闻秋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觉得裴渡将我定位成什么呢?”

  姜静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应该还没上过床对吧?”

  想不到她问得那么直白,闻秋尴尬地“嗯”了一声。

  “虽然他的最终目的可能是想上你,但是他同样享受这个过程。”姜静澜毫不留情地吐槽起自己的老板,“他看起来很喜欢你的陪伴,所以会持续付费购买你的服务。”

  就好像是养了只宠物一样嘛,还是会做饭和改论文的高级宠物,懂事又省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样想,一千块一小时也不贵,毕竟那帮富人养宠物都要买几十万的赛级犬呢。

  “你只需要考虑如何满足裴总的需求,以及如何实现自己的目标,其他都不要多想。”姜静澜叹了口气,“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你明白吗?”

  “嗯,”闻秋低头查看手机上刚收到的6000块转账,“谢谢提醒。”

  仿佛醍醐灌顶,他醒了个彻底。自己的目标就是搞钱,尽可能多地搞钱,给小知了存一笔上学的资金。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要努力讨好裴渡,让这门生意变得长久红火。

  他也想明白了为什么在咖啡馆里裴渡会阻止自己讲下去,因为他想要的只是一种近乎于恋爱的轻松和欢愉,却不想要爱情的责任和苦痛。

  “爱”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不是自己该幻想的。哪怕真的在一起了,他们之间能有未来吗?他一无所有,离过婚,做过会所招待,带着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自己说出去都嫌羞耻,更勿论攀上裴家那种豪门。

  想清楚这一切后,闻秋反倒觉得轻松起来。现实虽然不及梦境那样美妙,却更加踏实;虽然没那么自在,却可以由自己掌控方向。他很庆幸自己在陷得太深之前醒了过来,否则不知要摔得多么惨烈。

  公交车站到了,他下了车,一个人等待末班车来临。在这样幽黑阒静的夜里,等待忽然变成了最无法确定的事。

  秋夜的寒风吹得万物战栗,闻秋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他钻进了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廉价烧酒,掏手机时忽然摸到了口袋里有一盒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裴渡的烟。

  于是他抬眼看向对着自己愣神的店员,“再拿一个打火机,谢谢。”

  拎着酒走到公交车站,他抽出一根烟,低头用手挡着风熟练地点燃,倚靠着车站牌百无聊赖地抽起来。苦涩的、浓郁的、微微呛人的,都是他从裴渡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直到远方朦胧地亮起车灯,他才把烟头熄灭在了垃圾桶里,仰着头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气,然后拍了拍衣服,拍散了不该留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