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

  勇于坚强就会死, 勇于柔弱就可以活, 这两种勇的结果, 有的得利, 有的受害。天所厌恶的,谁知道是什么缘故?有道的圣人也难以解说明白。

  ……

  不容松懈半分的争端之中,通天微微垂眸, 紧紧执着自己手中的朝生剑,脑海之中却又渐渐浮现出几句转瞬即逝的箴言。

  他于挥剑的瞬息, 迅速地抓住了这些感悟, 又将这些感悟藏在剑中,对着天道一挥而下!

  剑如流云!翩若惊鸿!

  圣人一袭红衣灼灼, 生来便与地上的烈火野草共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道的瞳孔微微紧缩,竭力折身避开这一剑,又看着通天面上毫无失望之色, 极为寻常地转过身来,手指微微攥紧, 法力运行至筋骨处,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剑!

  他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永远不知道放弃为何物, 只一遍遍地收剑, 出剑, 寒光一闪而过,便已经令祂招架不及,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天道方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鸿钧对他这位小徒弟的夸赞:“惊才绝艳的剑道奇才”“天生的杀伐剑主”……

  诸如此类的评价层出不穷,当时祂自然是以为这是鸿钧的夸张之言,现在却觉得……

  “鸿钧你当初多说两句会死啊?!”

  祂不禁低声咒骂道。

  但凡,但凡鸿钧当时说的具体一点,而不是这般空洞至极,一听就十分虚假的评价,祂一定,一定不会选择和通天拼剑!

  这简直是祂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当然,他们本质上拼的依旧是元神的强度,拼的是对大道的领悟,但是……通天的剑法却在无形之中弥补了他的部分缺陷,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

  甚至那剑法还越发精妙了起来,针对着祂的弱点猛烈进攻。如果祂没有感觉错的话,哪怕是此情此景之下,通天依旧在随时随地地悟道!

  生死之争,最易悟道,却非人人都能从中获得领悟。

  概因,非将生死置之度外者,绝对无法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斗争之中。是人就会畏惧,畏惧了就会退缩,而一旦退缩,他们就注定陨落在这一场劫数之中。

  天道遥遥望着眼前的红衣圣人。

  祂忽而意识到,比起他对鸿钧这具躯体的平淡态度来说,更为严重的分明是他对自己生命的漠视!

  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也会死。

  祂阖了阖眼,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之人,终于像是放弃般垂落了眼眸,随手将手中的道剑一扔!

  ——既然是错误,那总要得到修正。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能够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努力,来极力追赶天道的脚步——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战胜祂!

  唯有天道才是天命的执行者!

  唯有天道才能洞悉洪荒的命数!

  祂忽而心平气和,直视着通天,缓声道:“上清通天,你可知何为天命?”

  红衣圣人抬首望来,眸光淡淡,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剑。就好像对他来说,天道也好,天命也罢,只要挡在他面前的东西,只要一剑斩之即可。

  原来,上清通天是这样一个人。

  天道仿佛看懂了什么一般,终于对鸿钧口中那个模糊的形象有了一定的实感。

  祂眉头微微拧起,又忽地松开,缓声开口道:“你可知,就算你在此处杀了本座,也永远也无法改变洪荒的命数。”

  通天一手执剑,唇角压平,不为所动:“所以?”

  天道摇了摇头:“你或许不信,但是至少此刻,本座说得都是真的。”

  “洪荒的命数在一开始就已经定好,这个位面从新生到鼎盛,再到最终的灭亡,遵循着某种既定的周期律,永无止境地运行下去,”祂道,“没有人能够改变洪荒的未来,哪怕是本座在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走向最终的灭亡。”

  说着,天道倏地一笑:“上清通天,你现在能够看到洪荒上的景象吗?”

  通天浅浅地蹙了一下长眉,似在思考这是不是祂的陷阱。

  见此,天道微微叹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来,化出了一面足有人高的水镜。水镜上朦胧的雾气缓缓消散,渐渐浮现出洪荒之上的景象。

  天地如熔炉,众生皆煎熬!

  仿佛有一整个世界的雨水都在往下倾倒,滔滔不绝的洪水奔涌而来,只在一霎之间,便卷走了无数人的性命!

  通天抬眸望去,一眼就瞧见了女娲与后土的身影,两位神祇穿梭在洪浪之中,伸手托起那些坠入洪水中的人,可比起这般滔天的劫难来说,她们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三足金乌的羽翼缓缓张开,耀眼如中天之日,可比太阳的光芒更为张扬肆意的,是洪水吞噬生命的速度!

  水镜浮现的景象之中,截教的弟子驾驭着法宝穿行其间,人族的修士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竭力救助着他们的族人。

  圣人的瞳孔之中,无数画面纷乱显现,唯一不变的是:

  ——在滔天洪水的身后,九霄天谴无休止地劈落,恐怖的,令人畏惧的白芒接连闪现,将眼前的景象渲染地越发像是一场世界末日!

  “是你做的?!”通天骤然抬首,神情惊怒。

  天道挥袖收回了水镜,淡淡地回答他:“上清通天,本座刚刚才说过,洪荒的命数是注定的。每隔一段时间,量劫必然爆发,众生必然遭难,生者十中无一。无论你们如何挣扎,如何妄图改变这天命——天命依旧不改。”

  天道:“事实如此,并非本座想要欺瞒于你。”

  通天却已然垂了眼,平静道:“是你做的。”

  天道不由停顿了片刻,良久方道:“……当然,本座自然在其中插了一下手,但是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洪荒!”

  祂阖了阖眼眸,将洪荒最大的秘密缓声道出:“洪荒注定毁灭,这是天意,是注定,是命运!但是……只要死去足够多的修行之人,陨落足够多的神仙,以他们的生命为献祭,就能延缓洪荒毁灭的速度。”

  “只要死去一部分人,绝大多数的人……就可以活下来了!”

  所以,龙汉初劫之中,龙凤麒麟三族必须陨落。

  所以,巫妖量劫之内,妖族十不存一,仅剩下的巫族于地府中苟延残喘。

  所以……封神之战,截教便做了那个替死鬼,不仅仅是截教,还有无数的玄门修士,都因此而陨落。

  通天忽道:“洪荒每次经历的量劫,其实根本不是死劫是吗?”

  他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来,却是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

  圣人的指骨紧紧攥着长剑,压抑着自己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便要衰竭的心脏,缓缓重复道:“……洪荒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经历量劫,众生将会遭难,但是……对于劫中之人来说,他们其实并不是注定要死的吧?”

  天道皱起了眉头,冷冷地开口道:“作为导致这一场量劫的人,他们难道不该为此付出代价吗?”

  祂理所当然地开了口:“量劫既然落在他们头上,他们又岂会是清白无辜,正好舍了这一身性命,来替洪荒铺路!”

  通天:“……”

  他纤长的眉睫微微垂落,反复思考着天道的话,半晌之后,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

  圣人的声音极轻,他看着天道,竟是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这就是您坚持要插手量劫的原因,因为您是如此的,如此的……恐惧死亡啊。”

  天道:“……?”

  祂蹙眉道:“上清通天,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座自洪荒诞生之初便已经存在,其间度过了无数元会,时间对本座而言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更何况,本座作为洪荒天道,本身就代表着永恒!”

  “正是因为如此,您才会畏惧死亡啊。”通天轻轻一笑,丝毫没有理会对面之人重新汹涌而上的怒意。

  他握紧自己的剑,手指轻轻抚上剑身,借着剑上传来的丝丝冷意,让他刚刚几近沸腾的大脑重新冷静了下来。只是片刻之后,通天仍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洪荒不灭,天道永存。洪荒若亡……所谓的天道,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通天看着祂,弯眸浅笑,吐出的字句却锋锐至极:“尊上啊尊上,您当真不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吗?您说您为的是洪荒,为的是众生,我却从中只瞧见了你的私心。”

  通天:“您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推迟洪荒命中注定的毁灭——说到底,为的还是你自己!”

  天道面容之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祂目光阴冷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为何,倏地想起大道把祂抓回去时所说的话。

  相对于大道而言,天道从来不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世界都会诞生它的天道,所以……天道的命运永远和祂所管辖的世界息息相关。

  天道因为世界而存在,世界毁灭之后,天道也会不复存在。

  故而,这个世界上真正永恒不灭的,唯有大道。

  5174号天道在诞生之前,曾经亲眼看过一个世界的毁灭,那个世界的天道连一声惨叫都不曾发出,便彻底化为了宇宙的尘埃碎屑。

  从此,祂的核心之中便深深地刻入了对死亡的畏惧。

  天道不该畏惧死亡。

  祂从生到死,亦是一个世界的轮回。

  但5174是如此的畏惧,祂于模模糊糊中便已升起了一个念头:我绝不要沦落到同祂们一样的下场,祂也想同大道一样,永存于这世间。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祂于喉咙之中发出了一声模模糊糊的声响,像是压抑已久的愤怒,以及悄无声息地埋藏在魂魄至深处的一点,绝望至极的恐惧:“上清通天,这就是大道选择你的理由吗?”

  祂道:“真好啊,祂也会做错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道德经·第七十三章》

  勇于坚强就会死,勇于柔弱就可以活,这两种勇的结果,有的得利,有的受害。天所厌恶的,谁知道是什么缘故?有道的圣人也难以解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