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其实来过紫霄宫很多次。

  比起旁人来说, 哪怕是他曾经的两位兄长,也不会比他这个鸿钧最宠爱的小徒弟来紫霄宫的次数更多。

  他无数次穿过混沌罡风,无数次踏过遍地的梨花花瓣, 也无数次瞧见鸿钧站在紫霄宫门口,遥遥望着他走来的身影。

  自洪荒至混沌, 隔着整整三十三重天。可他总能远远的, 一眼就瞧见他师尊。

  鸿钧的神情中永远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淡漠与疏离, 像是远离了俗世, 看人时总是淡淡,从不会旁人的恶意动容分毫。

  可偏偏也是这样一个人,垂眸望向他时, 眸底又于无声中生出了几分笑意。

  于是他潜意识里就知道,鸿钧同样是一个会纵容他的人。

  后来更熟了又发现, 他师尊的纵容简直是那种毫无底线的纵容, 虽然他通天一向十分靠谱,从不仗着鸿钧的宠溺胡作非为(?)

  好吧, 也许也有那么一点。通天略微有些心虚地想着。

  可他也未曾想过,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度踏入紫霄宫,孑然一身而来,奔赴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为他的道, 也为他的师尊。

  通天垂落了眼眸,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凛冽的风刮过他的面颊, 肆虐的恶意于幽深处窥探,他轻声喟叹,那声叹息也仿佛被罡风切成了无数份, 散落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通天目光直视着前方, 遥遥凝视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巍峨宫阙, 又仿佛瞧见了那道坐落于紫霄宫中的身影。

  煌煌天命挡在他与师尊面前,欲他万劫不复,永堕深渊;他的心催逼他向前,只愿此生无悔。

  他的道在此,他的心也在此,更何况,还有他师尊。

  于无边的死寂之中,通天垂首无声握紧了自己的朝生剑,轻轻踏入了这座威严的紫霄宫。

  义无反顾,求仁得仁。

  *

  “他还真的敢来。”

  巍峨的紫霄宫中,天道俯瞰着混沌之海,幽幽开口道。

  鸿钧侧身坐在冰冷的囚室之中,闻言微微抬首,仿佛想透过那纹丝不动的门扉,瞧见紫霄宫正殿中的景象。

  道祖似乎想叹上一声,眼底又浮现出几分笃定的情绪:“因为他是上清通天,所以他一定会来。”

  天道阴阳怪气一句:“不是因为你们情比金坚,恨不得下一刻就双宿双飞吗?”

  “您怎么会这样想?”鸿钧面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落在天道眼中更像是一种嘲讽。

  他微微一笑,平静从容道:“贫道所爱的,正是这样一位圣人啊。他爱着众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着他的大道,我爱上他正是因为他光辉灿烂的灵魂,又因此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渴求。”

  天道只觉得自己的牙快要酸掉了,倘若祂有牙的话。

  祂盯着鸿钧看了许久,皮笑肉不笑道:“鸿钧,你别太爱了啊鸿钧。”

  鸿钧淡淡一笑:“尊上,您不懂。”

  天道:“……”

  得,祂不懂。

  踏马的,祂为什么要懂?!

  天道想要当场掀桌的心十分强烈。祂努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怒火,反复几次之后,终是忍不住拂袖而去:“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祂语调冰凉至极:“鸿钧,你终究会后悔的!”

  鸿钧面色不改,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衣袖。袖口之中的红线流转着明亮的光芒,仿佛也察觉到被它系在另一端的少年已经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一定地步,不过是区区咫尺天涯。

  多近啊。

  他靠在墙边,微垂了眼眸,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再不为外物所扰。只有思绪依然清醒至极,落在了某个红衣圣人身上,渐渐出神。

  旋即,道祖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

  另一处。

  通天推开了紫霄宫的门扉,一步步踏上了长长的玉阶,衣摆从地上拂过,不曾惊动时间。

  像是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他熟练地走至了正殿,又抬起首来,隔着台阶,遥遥望着眼前之人。

  ——不是鸿钧。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他的师尊?

  通天只是微微恍惚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旋即淡淡地开了口:“天道。”

  高台之上,“鸿钧”微垂了目光,雪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视线淡淡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祂的神色极冷,辨不出喜怒,只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随即意味不明地开了口:“上清通天。”

  祂说出了同样的话,问着另一个人:“你还真的敢来。”

  通天微微一笑:“又有何不敢?”

  通天:“您已非昔日的天道,一念可兴劫数,一令可命众生沦亡。虎落平阳被犬欺,面对如今的您,贫道又如何不敢来?”

  通天:“而且,我要救我的师尊。”

  他必须来。

  天道垂眸望着他,眼底似有怒意翻滚,只是片刻之后,祂掩了眸,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很好。”

  天道:“你胆子果然很大。”

  “只是本座尚有一事未解,不知你是否能为本座解惑。”祂道。

  通天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定定地望着祂:“哦——”

  通天:“您向来通晓万物,这世上竟还有什么,是您也不知道的吗?”

  他是在阴阳怪气吧?

  他肯定是在阴阳怪气吧!

  天道的笑容僵硬而死板,像是被强行刻在了这副皮囊之上。

  祂面无表情地盯着通天,慢慢地开了口:“上清通天,本座分明对你从来没有下过重手,反倒是你,为何一直对本座抱着极大的敌意?”

  这也是祂最大的疑惑了。

  相较于龙凤麒麟三族,又或者是眼下的巫妖两族,祂可从没对三清下过手,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圣位。

  单从此处来讲,祂可从来不曾辜负三清,又为何会招致上清如此大的恶意?

  当然,这话若是落在通天耳中,不过是得一声讽刺的笑。

  说什么天赐圣位,若无他们一日又一日的苦修,他们又凭何证道成圣?借着“天赐”之名,就想抹杀掉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可不是十足的可笑。

  紫霄宫中,通天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看着眼前垂眸凝视着他,神色中隐隐带着几分不解的天道。

  “您居然会好奇这个问题吗?”

  祂并不做声,只拧眉看着他。

  通天淡笑了一声,却道:“无可奉告。”

  他有什么义务告诉祂未来发生的一切?告诉祂——那场以众生为棋局,引着阐截两教彼此相杀的封神量劫?

  天道:“你——”

  祂连声道:“好,你好得很!”

  通天看着祂,眼底的情绪极淡,像是一滴落在宣纸之上,渐渐晕染开来的水痕。

  他轻轻从广袖中拔剑,手腕一折,直指着上首之人!

  “与其说这些废话,我倒是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道,“天道,我师尊——鸿钧道祖,今在何处?”

  天道低首看着下方的红衣圣人。

  他眉目冷冽,长风吹拂起了他的发,那一身红衣烈烈如火,焚烧自己,亦焚烧眼前的一切!

  祂似乎想笑,却只露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神情:“你想知道鸿钧的去向?”

  天道:“不如……拿命来换吧!”

  只一瞬,紫霄宫中杀气四起,天地惶惶不安,九霄天谴从天上劈下,衬得此时此刻如同末日降临!

  宫阙的屋顶被狂风掀开,桃花纷然如雨,簌簌落了满地!

  通天面色不改,长剑一弯,径直往前奔出数步!

  而他的身后,电光火石,刺目的白色闪电重重地劈下!

  生死之局!

  以命相搏!

  谁能看得清这战局?谁能判断最后的结果!

  唯有淋漓尽致的暴雨,霎时间,洗刷了整个洪荒世界!

  巫妖战场之前,后土面上忽而一凉,她不觉微微抬首,凝视着头顶骤然落下的雨滴,目光一扫,又看向了被雨水笼罩的众人。

  她顿了一顿,一挥衣袖,在巫族上空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帝俊伫立于阵中,手中尚且执着一卷玉简,又见雨丝斜斜落下,污浊了字迹。

  妖皇皱起了眉头,又转过身来,对着身旁的白泽说了些什么。

  圣人出手,天道动怒!

  无尽的异象浮现在洪荒大地之上,雷霆万钧而落,雨水冲刷大地,顷刻间,便成了一道道洪流。

  女娲垂首望着不周山下方的景象,眉睫微微一动,隐约之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倏地一变。

  若是她没有当场失忆,前世不周山被共工含怒撞倒的时候,同样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

  人族的史册之中曾将此事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今生今世,在后土与她的干预之下,不周山并未出事,只是……记忆里这场摧毁了无数生灵的洪水,依旧循着同样的命数,降临在洪荒之上!

  天数到底能不能改?

  天命到底如何去争!

  女娲圣人一袭长裙立于不周山上,忽得抬首迎向那场淋漓尽致,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尽皆埋葬的雨水。

  她喃喃开口,眼底茫然:“洪荒……洪荒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天地茫茫一片,无人回答她的疑问。

  女娲踉跄地往前迈了一步,又不觉望向了混沌的方向:“通天师兄……”

  她垂落了眼眸,于无声中落下一滴泪来。

  作者有话说: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