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对我说这些, 又想如何,又能如何呢?”通天阖了阖眸,缓声问道。

  那双琥铂色的眼眸之中, 什么都没有,只倒映出元始沉默的身影。

  通天凝视着他, 声音波澜不惊, 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元始的心却忽而坠了下去, 一点一点, 永无止境地往下坠去。

  老子说过,他对着通天总说不出什么好话,因而关系越闹越僵, 可元始万万没想到有那么一日,就算他真的说了好话, 也全然无用了。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竟有些想不起来。

  前世今生的隔阂在一开始便横亘在他们两人面前, 使得所有的兄弟情谊都显得支离破碎。

  镜中花,水中月。

  一切皆为虚幻之物, 看得到,却碰不着。哪怕他再不甘再不愿,也无可奈何。

  长久的寂静之中,元始微微垂落了眉睫, 视线落在那柄横亘在自己眉心之前的长剑,眸光间流动着几分寒意。

  通天却只觉得厌倦。

  他收起了剑, 什么也没有说,重新坐到了桌案之前,又伸手执起玉简翻看起来。青鸾穿过了云层, 轻轻敲打着他的窗扉, 将更多的讯息送到了他的面前。

  通天起身取下了信笺, 翻看了一下来信之人,琢磨片刻之后,方才提笔书写起回信。

  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在安排着他离开之后的各种事项,反反复复确保着自己的万无一失。他可以为此赌上自己的命,却承受不了任何失败的代价。

  因为此时此刻,他担负的绝不是一人之性命。

  窗外的桃花轻轻摇曳,仿佛天地间最为灿烂的春光皆被留在了此处。

  通天微垂了眼眸,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为何,元始始终没有离开。

  他站在阶前,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遥遥望着通天。

  圣人穿着他穿惯了的红衣,乌发懒散地披散在肩上,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倦容。

  他的下颌有些瘦削,衣袖也显得宽大几分,雪色的肌肤露出一截,映着绮丽的绯红道袍,几乎不像是这世间应有之人。

  或该以丹青水墨将之入画,或该以青史帙卷将之记载,如此之后,后世之人或许才会相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圣人。

  也许是因为元始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通天揉了揉太阳穴,头也不抬地开了口:“道兄还有别的事吗?”

  元始动了动嘴唇,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你——”

  通天打断了他:“请您稍微注意一下您的言辞,再胡言乱语的话,贫道一定会把您给‘请’出去的。”

  放在檀木桌案上的朝生剑,闻言也微微闪烁了起来,白芒流转,三尺剑气从剑尖探出几分,是明晃晃的威胁。

  元始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方才轻声道:“我们很担心你。”

  通天低首看着桌案,指尖抚上墨色的字迹,一言不发。

  万事开头难,但是开了头后,心一横便也能顺畅地讲下去。对元始而言,亦是此般。

  他闭了闭眼,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这一次,我不是来同你为敌的。我只是想来看看……或许你需要什么帮助。”

  元始:“你选择的这条道路很难,我不想再看到前世的情况发生。”

  空气仍然寂静。

  元始看着通天,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之后,通天平静地放下了笔:“道兄这是说完了?水火,送客!”

  元始微怔,旋即又难以置信道:“通天!”

  他眼底先前死死压抑着的愠怒之色又涌现了出来,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看。

  那般尊贵的,骄傲无比的玉清圣人,生来便凌驾于众生之上,从来不曾为任何一个人低头。哪怕是他的亲弟弟,也等不到他一次垂首。

  通天抬首望去,眼底似有些微的恍惚,转而轻轻扬起了一个笑容:“元始,也许你确实是想来帮我。”

  他道:“但我无法信任你。”

  通天:“我曾经信过你,那次得到的教训我终身难忘。”

  通天:“我不想再相信你第二次。”

  他顿了一顿,坦白道:“对不起,但是我付不起这个代价了。”

  他必须要去救下他的师尊,他不能辜负任何一个选择站在他身边的人,他需要对所有的人负起责任来!他怎么敢……再去信一个曾经与他为敌的人?

  封神之战教会了他太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心难测。

  世人皆惧断肠物,谁知最毒在人心?

  他不敢信,也不能信。

  上清通天,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上清通天了。他再也不能再随意地凭借自己的心意行事。

  要是师尊仍然在他身边的话,或许他还能肆意几分……可是师尊不在了啊。

  通天的心微微沉了几分,仿佛先前所喝之药的苦意又泛上了舌尖,引得他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黄连水中,又苦又涩,难熬得很。

  他微微阖了阖眼眸,将心头的情绪重新压了回去,抱着玉简站起身来,从元始身旁擦肩而过。

  “……元始,你不要再来碧游宫了。”

  通天:“你我之间,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元始忽而伸手,紧紧地抓住了他垂落的衣袖。

  可通天随意一闪,又挣脱了他的手。

  少年侧身望向元始,从今往后的万千岁月之中,他们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相处过。

  “倘若你意有难平,那就什么都别做吧。”

  通天看着眼前的元始,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之上,眼中无悲无喜,像是终究选择了放下:“你们什么都不做,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红衣圣人的话就像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魇,缠绕在元始天尊灵台方寸,教他日日夜夜,难以忘怀。

  他最后望去的那一眼里,只见得通天推开门扉,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一次也没有回头。

  *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元始。

  “而今才道当时错”,这是通天。

  他们之间,早在前世之时,便已经彻底结束了。

  *

  女娲穿梭在巫妖两族的战场之中,蛇尾蜿蜒,状似无意地路过,随意地插了几次手。

  对面的人群原先反应不过来,后来反应过来了,每每看到她出现,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女娲圣人笑眯眯的,仿佛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转过头来,那些骂过她的人又通通倒霉了起来。

  

  这一次,神出鬼没的女娲圣人再度出现在妖族这边的战场之上,和东皇太一一道打了个完美的配合,刷刷刷收割了不少的人头,方才以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

  战争不会让圣人疲惫,但死亡会。

  长久地面临着无边无际的死亡,头顶始终密布着劫云,魂魄也不禁受到血煞之气的影响。

  哪怕至尊至贵如圣人,也难以保全己身,不知何时就动了无名之火,生了痴嗔妄念,转而莫名其妙地入了这劫数。

  女娲垂了垂眼眸,似叹似嘲地对着一旁的太一开了口:“若是再这样待下去,恐怕连我也要控制不了自己,转而沉浸在永无止境的杀戮之中了。”

  万千的生灵在量劫之中是多么微小的存在啊!顷刻间,人便像麦子一样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一波又一波的,总也见不到尽头。

  无边的血色映着漫天残阳,透着残酷的美感。

  女娲圣人凝视着这一幕,深深地叹了一声:“东皇陛下,给你一个简单的忠告,若是有可能的话,尽量不要亲自动手去杀人。就算一定要杀人,也不要凭借自己的圣人修为,一口气杀太多人。”

  太一琢磨了片刻,抹了一把自己面颊上沾染的猩红血迹:“女娲娘娘此言,听起来很像是废话文学啊。”

  现在是他想不想杀的问题吗?明明是他不得不杀的问题。

  他东皇太一每多杀一个人,或许妖族就能少死上一个人。便是为此,他也要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坚定不移地站在妖族战场的第一线上。

  女娲闻言,又叹一声:“确实,此言听起来着实像是废话。但是该说的时候,还是要说上一说的。”

  她碧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蛇尾不轻不重地将一个想要前来偷袭的人扫了出去。

  女娲:“成圣难,做好一个圣人更难。如今我们头顶那一位,可是恨不得我们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好合情合理地剥夺我们的圣位啊。”

  她瞥了一眼太一,发现他已经十分顺手地举起了混沌钟,把人砸成了肉泥。就算她的好友后土亲至,大概也救不回来了。

  女娲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苦恼了起来:“若是避免不了杀戮,那就只好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本心,绝不要因为劫煞蒙心,而遗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太一若有所思地答她:“就好比我成圣的初心是为了守护洪荒,守护兄长和妖族,那么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违背初心吗?”

  女娲颔首:“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总之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保持清醒,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把自己打成猪脑子。我曾经见过最糟糕的一幕惨剧,就是因此而发生的。”

  太一好奇地投来目光,却见女娲微微一顿,眼底渐渐浮现几分怅然之情。

  太一:“女娲娘娘,话讲到一半就不讲,可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啊?”

  女娲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四处寻觅了起来:“我师兄呢?我那么大一个通天师兄,怎么不见了?”

  太一:“……?”

  她义无反顾地站起身来,顺手拍了拍太一的肩膀:“不说了,我要去寻师兄了。你继续加油吧!”

  太一:“??”

  他硬生生无语了一瞬,却只见得女娲对着他浅浅一笑:“那可不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故事啊。”

  女娲:“所有经历过的人都希望把它忘掉,却没有一人能够忘掉。所有人都以为能够重新开始,可那件事却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

  女娲叹息:“多糟糕啊。”

  对师兄而言,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作者有话说:

  1.世人皆惧断肠物,不见最毒在人心。——剑网3五毒(五仙教)

  2.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纳兰性德

  3.而今只道当时错——《采桑子》纳兰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