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从未有过这般的冷静。

  他万分清醒地走在悬崖峭壁之上, 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唯有一条铁索将两端相连——这就是他的路。

  九死一生,百死莫悔。

  女娲后土那边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 供他参考一二;太一那边也时不时地告知他一下妖族的情况,顺便表示一切都尚在掌控之中。

  截教弟子们由金灵带领着, 谨慎地在洪荒之上行走, 虽然偶有受伤的情况, 但到底还在他接受的范围之内。

  通天揉了揉额头, 仔细地翻阅着玉简上传来的信息,执起刻刀,又迅速地将他的意见和看法传递了回去。

  在这种关头, 他们更不能失去稳定的联络。

  就和封神时一样,如果商朝那边的情况可以更早地传递到他手上, 而不是被天命所掩盖, 被人为地藏起,恐怕他也不至于到最后关头, 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成了众矢之的。

  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

  通天思绪发散了一瞬,又迅速地回到了正轨之上。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回信, 确保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并且已经顺利传递到众人手中时, 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圣人的指骨笃笃地敲击着桌案,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到了窗外的桃花之上。

  碧游宫前的桃花开得这般灿烂,无忧无虑, 他静静地看着满地落红, 微微抬起首来, 露出一双无悲无喜,淡漠至极的眼。

  窗外的花又开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师尊呢?

  ……

  伏羲踏入屋内时,便瞧见通天埋在桌案之前,眉心紧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他一边思考,一边又迅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又将纸团一揉,扔入熊熊烈火之中。

  不对,还是不对。

  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他非但救不出鸿钧,反倒会让两个人都万劫不复。

  他必须想方设法,加大自己这边的胜算。

  伏羲见此,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叹息着往药中加了三斤的黄连,那苦味蔓延开来,半里之外都闻得到。

  通天看也不看一眼,拿过来就要喝下,又被伏羲生生拽住了碗。

  “算了,我给你换一碗。”

  通天摇头:“苦点也好。既是药,哪会时时都甜呢?”

  伏羲并不放手:“反正总会有甜的时候。”

  通天:“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还是你跟我说的。”

  伏羲:“哦,那是我骗你的。”

  通天:“……”

  圣人硬生生沉默了一瞬,抬首望着眼前的友人。

  伏羲面不改色:“现在我已经诚心悔过了,正打算重新做人,好好煎药,希望通天道友给我一个机会。”

  通天看了他几眼,到底是松开了攥着药碗的手,垂着眼眸,看着伏羲倒了药渣,重新开始煎药。

  苦涩中带着几分甘甜的味道弥漫在屋室之内,令他微微恍惚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留给他的时间那么短,怎容他分神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

  元始便是在这个时候,再度踏入碧游宫的。

  昆仑山已经封山,但这和他元始天尊还在外面乱逛有什么关系?

  昆仑是昆仑,元始是元始!

  谁还能管他不成?

  元始想通了这一截,便十分心安理得地踏出了昆仑,兜兜转转,又“路过”了碧游宫。

  碧游宫依旧是他先前所见的模样,四季如春,桃花纷飞。

  像是故意要与昆仑划分界限似的,那边是永恒的冬雪,这边便是始终不改的满园春色。

  只是比起之前,碧游宫安静了许多。

  元始一路行来,不曾见着几个截教弟子,就算是勉强瞧见几个,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模样颇为匆忙。

  待至碧游宫主岛,即蓬莱岛的范围之内,四境无人,万里寂静。只见森然冰冷的剑气冲天而起,围绕着整座岛屿,阻挡着任何一个敢于靠近的人。

  元始站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轻轻叩了叩结界。

  ……

  通天握着刻刀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去,掠过翻滚不息的海浪,瞧见了那位立于云端之上的不速之客。

  元始天尊身着一袭如雪的道袍,眉眼冷厉,透着彻骨的寒意。他缓步而来,就仿佛将严酷的冬天带入了温暖的碧游宫中。

  “贫道元始,来访通天圣人。”

  那声音也极冷,不沾染任何红尘的气息,自始至终,高居云端仙都之上。

  伏羲面色骤然严肃起来。他看了眼通天,又看了眼屋外,果断打开了玉简:“我把风希喊回来把他拦住,你继续忙。”

  通天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无事,让他进来吧。”

  伏羲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通天只道:“风希那边还有要事,不必因小失大。”

  你哥的事情已经算是小事了吗,通天道友?

  伏羲定定地看了他几息,到底选择尊重了他的意见,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屋去,引了元始进来。

  很快,通天便再度见到了元始。

  他一手仍然在掐算着天机,目光停留在面前摊开的玉简之上,思考着该如何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在他离开洪荒的那段时间,他的友人们必须坚持住,不至于大后方最终崩盘。

  而他与天道的交锋,必须越短越好,这样才不会造成太大的压力。

  然后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

  他到底如何才能捅破那最后的一道隔膜,以大道圣人之姿与天道决一死战。

  若是他始终不能证道……那他也要踏上这条道路,天道或许会等他一段时间,但不至于等他太久。

  通天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腕之上,姻缘红线那明亮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圣人默不作声,只静静地思考着自己面临的危机。

  于此过程之中,元始也在看他。

  他瞧见了那堆满桌案的玉简,瞧见了卜卦后残余的灰烬,更瞧见了红衣圣人略显疲惫的眼眸,乌发垂肩,眼底青黑。

  元始定定地看来,几乎想上前一步,又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沉默在屋室之内蔓延。

  许久之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解决掉一个麻烦的通天圣人揉了揉眼睛,抬起首来,微微一怔,又反应了过来。

  他道:“元始道兄这一次,也是路过碧游宫吗?”

  元始看着他,却是忽而问道:“师尊身上出什么事了?”

  通天:“……”

  果然还是你!元始天尊!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一击毙命,专往人的痛处戳!

  通天面无表情:“道兄亲至贫道道场,就是想问贫道这个问题吗?贫道不想回答,你可以出去了吗?”

  元始脚步不动:“前世的时候,师尊一直待在紫霄宫中,从不轻易下界。但凡他踏入红尘之中,那必是出了滔天大祸。譬如巫妖量劫时的十日之乱,又譬如封神之时。”

  他念到“封神”二字时,语气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似想瞧一瞧通天的反应,却只对上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容。

  元始沉默了一瞬,又继续了下去:“……而今世他却一直在下界陪你,如此行事,本是有违常理,举止失度——”

  他话音还未消散,目光便已一顿。

  通天抬起眼眸望他,神情淡漠至极,朝生剑被他握在手中,剑尖对着元始。

  长剑锋锐,尚且染着几分血色,一点寒芒微露,愈发显得危险至极。

  通天唇角微微上扬一分,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说完了吗?”

  元始抬眸望着他:“……师尊回紫霄宫了?想来不是他自愿,而是被迫吧?”

  那剑光一掠,便冲着元始而来。

  通天圣人面无表情地执着剑,出手时干脆利落,剑剑无情,淡漠至极。

  元始避了又避,终是忍不住心头忽起的愠怒,拂袖取出玉如意,强行招架那剑锋。

  不料,虽是挡住了剑,自己却被那剑势反噬,又生生退出去数尺,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堪堪退至门外,喉咙间也似涌上了几分血腥之气。

  他心下顿时一惊,像是不曾料到通天的修为进展得这么快,见他又要出剑,忍不住怒喝一声:“通天!”

  通天的剑停留在他眉心方寸,泛着极度的冰凉之感,仿佛随时都能一剑落下,令他顷刻重伤。

  他看着眼前的元始,似厌倦至极,又轻轻蹙起了眉头:“元始,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你今日来此,若是只想同贫道说这些东西,那便出去。”

  元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沉默半晌之后,方才说道:“先前须弥山上异动,兄长和我都看到了,我放心不下,这才想着过来看看你……”

  他此生大概从来没有对通天解释过那么多,第一次试着去剖开自己的心扉,想告诉他的弟弟,那些早已埋藏在过往里的担忧之情。

  通天却只垂了眼眸,指尖不曾颤动一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一般,神情漠然极了。

  元始抬眸望去,只觉得少年圣人那般淡漠的姿态,比对准他眉心的剑锋还要冷上许多,几乎令他通体寒彻。

  他眸光微微晃动,感到自己心口处泛起一阵隐隐的痛感,比之先前,更深几分。

  良久之后,他方听见通天一句淡淡的声音:“那又如何呢?元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