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重归汤谷时, 扶桑树轻轻摇曳,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 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

  她缓步踏入其间, 望着头顶由太阳星撒落下的万千日光, 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明耀之色。

  望舒坐在扶桑树的树干之上, 眉睫微垂, 带一抹冷清之意:“阿姐。”

  羲和抬首,勾唇浅笑:“望舒。”

  她们同坐在树间,以凝露的月华酿造帝流浆, 又望着那蕴含着氤氲灵气的金色灵液顺着朦胧缥缈的月色,悄无声息地落满了人间。

  帝流浆有点化之能, 启智之用, 万千生灵因缘际会而得之,便有脱胎换骨, 摆脱蒙昧之身的机会。

  两位女神借太阴星之力俯瞰世间万象,望着愈发葱茏的草木,忽而睁眼拜向明月的狐狸,不觉伸手拨动着月色, 彼此对视一眼,浅浅笑开。

  “可惜了那帝流浆, 纵使极尽你我二人之力,也得要整整一月,方得那么些许。”羲和轻轻喟叹一声。

  望舒摇头, 将手指搭在羲和手背之上, 目光沉静:“此物因天地之造化而生, 岂能多得,若是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倒是有违天地平衡了。”

  羲和也不过是这般感叹一句,听望舒相劝,不觉弯眸一笑:“阿妹总是这般认真,怪不得修为进展迅速。”

  她又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惹得望舒睁大了眼,气恼道:“阿姐!”

  她身上的冷清之气因这一动一怒,忽而生动起来,似明月皎皎生辉,轻盈地跳跃着,越过那波光粼粼的江面。

  羲和笑眯眯地瞧去,轻声慢语:“好,是阿姐的不对,阿姐不该把你再当成小孩子了。”

  望舒抬眸望她,半晌又偏开头去,轻声抱怨道:“偶尔也就算了,天天这般,像个什么样子?”

  羲和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极是极,怎么能天天这样呢?”

  望舒:“……”

  她怀疑地抬头望了一眼羲和,似乎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被敷衍了,想了不到一会儿又将此事抛到一边,继续观察起世间的状况。

  月色极浅,疏离淡漠。

  那金色的帝流浆混在其中,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谁也看不太清晰。

  只有机缘巧合碰上这月光的生灵沐浴在其中,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望着眼前忽而变得有些不一样的世界。

  通天带着弟子们从雪地上走过,亦不觉仰起首来,望着那在深夜子时之际,愈发苍茫的明月。

  雪地中凌霜傲雪的梅花在月光的掩映下愈发凛然出尘,纵使有雪粒子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它们脚下积攒起厚厚的积雪,却依旧不改其貌。

  他不禁驻足瞧了半会儿,又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倒是运气好,恰逢帝流浆出世。”

  云朵糖们甚是欣喜地去蹭那月光,周身愈发朦胧,不知何时长大了一圈,看着蓬蓬松松的,手感甚好。

  通天拢在袖中的手指蠢蠢欲动,下意识感慨一声:“啊,突然好想吃棉花糖。”

  纯白的那朵云彩闻言望来,恰对上他的视线。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后嗖的一下窜出数尺,奶声奶气道:“不,不可以吃。”

  “云霄不能吃,不能吃云霄!”她颠来倒去重复了两遍,一副颇为紧张的模样。

  另外两朵云彩闻言抬首,亦迅速地挡在了纯白云彩的身前,齐齐抗拒道:“不能吃!”

  通天抬眸望去,目光从她们身上掠过,不觉轻轻一笑,潋滟三分春水:“好好好,不吃不吃。”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举了手,对着头顶的天穹一本正经地发誓:“天地见证,贫道今世今生,绝不会对云彩下此毒手!”

  天边金光一道,分外清晰。

  云朵糖们方才心满意足地靠拢在他身旁,仿佛飘累了一般。

  一团软乎乎地趴在他头顶之上,一团直往他衣袖里钻,通天手疾眼快捞住一只呈自由落体之势的云朵,无奈地抱在了怀里。

  多宝转身望来,视线落在云霄身上,忽而轻轻一叹:“她们都还记得啊。”

  通天低头瞧了瞧纯白如雪的云朵,心头微微恍惚:“是啊……”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为师当初给她们留了多大的心理阴影,怎么到现在都忘不了。”

  多宝挑眉望来:“那就要师尊您好好反省反省了,怎么会因为一支棉花糖把师妹弄哭的?”

  通天沉吟片刻:“且容为师狡辩一二……”

  他又伸手揉了揉云朵糖,眸光愈发柔和,也像是渗透着一层甜丝丝的蜜糖,加上清凉甘甜的薄荷绿。

  “毕竟当时的小云霄,分明就是一朵很是乖巧的棉花糖啊~”

  通天老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赵公明左看右看,忽而化出道体,几步跑到通天面前,仰起首望他,努力伸出手来:“师尊~弟子也要抱抱。”

  多宝:“……”

  多宝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不善地望来。又被后者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吗?”

  “师弟我才刚刚化形,怎么就不是小孩子了?”

  “赵公明你欠揍是不是?!”

  “略略略,大师兄你如果嫉妒可以直说的~”

  大概今年刚刚三岁和五岁吧。

  养孩子真的好难。)

  通天略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心下愈发无奈,又不觉伸出手揉了揉怀中轻飘飘的云彩。

  嗯,就和他想象中的手感一样好。

  ……

  再往前走出数十里,雪色之中终于出现了点点绿意。

  山野间清凉的炁息拂过通天用发绳随手束起的发,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们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偷偷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地上小小的五彩斑斓的蘑菇开了遍地,在它们之间悄悄地藏起一两株不起眼的草药。

  溪水潺潺而过,在一里之外都能听到溪涧间游鱼跃动时清脆的声响。

  多宝和赵公明的吵嘴告一段落,分开站在通天两旁,一副谁也不想理谁的模样,瞧得通天微微摇头。

  他凝眸望着这片山野,努力从云彩的包围中挣扎出一只手来,随意地掐算了一二,方才对着他们两人道:“来,为师来考考你们。”

  多宝闻言抬头,赵公明不甘示弱地望来。

  通天负手于后,老神在在地开口道:“看到林间这些五颜六色的蘑菇了吗?你们去寻些能做汤的,给为师煮一碗蘑菇汤吧。”

  “师尊?”

  通天大手一挥:“莫问,做!”

  两人茫然地对视一眼,碍于通天那偶尔存在,大多数时候又不存在的威严,只好出去找蘑菇去了。

  通天则寻了个空地,施法掐诀,将之整理得干干净净,方才席地而坐,仔细地观察起云朵糖们的状况来。

  确定她们只是因为吸收了太多的帝流浆而陷入休眠之后,他又往她们体内打入几道法术,帮助她们吸收着帝流浆的力量,这才懒懒散散地往树边一靠,撑着额头思考起之后的道路来。

  另一边。

  多宝皱着眉头望着那些蘑菇,又悄无声息地偏过首去观察着赵公明的举动,后者在五彩斑斓的蘑菇面前犹豫了很久,同样悄悄转过身来,试探着望向多宝。

  两两对视,齐齐静默。

  “刷”的一声,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朝着远处走去。

  “都还是孩子啊。”通天抬眸望着他们的动作,微微一摇头,神态间却颇有几分惬意。

  “果然,偶尔也要做些事情来排遣一下心情,总不能天天苦大仇深的,那多不好啊。”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起来,玄门的课程安排里面,应该是没有教过如何识别毒蘑菇的吧?”

  “既然玄门都没教……西方教和天庭应该也不会教这种东西吧?”

  通天仰首往后一躺,兴致勃勃道:“要加油啊徒弟弟们!”

  太过分了啊通天老师!

  可是通天丝毫不觉得他自己过分。少年只是懒懒散散地倚靠在树旁,低眸从袖中取出一份玉简,略一凝思,便继续往下写去。

  微风拂面,树影婆娑,细细碎碎的光影落在他低垂的长睫之上,美好得像是一副古老的画卷,令匆匆踏入此间的生灵,忽而生出“遇仙”的错觉。

  紫霄宫中,鸿钧动了动手指,再度隔开了天道的感知,又信手从袖中取出一面水镜。

  他轻轻挥袖,驱散了上面笼罩着的层层迷雾,准确无误地依照着他们之间留下的联系,缓缓现出了通天的身影。

  少年隔着漫漫时空的阻隔向着他的方向望来,眸光温和,仿佛有浅浅的波光流动,姿态是先前未有的平和从容。

  更加放松,也更加自然。

  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许最终也难以抛去,可背负着这份记忆的人绝不应当永远蒙受着这份阴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学着往前看。

  如果做不到的话,不如回过头去,找找自己最初的模样。

  为师尊一个随口布置的任务而苦恼的模样,和同门吵吵闹闹又转眼和好的模样,尚且不谙世事,天真快活的模样……

  无论什么都可以。

  反正,做师尊的永远都会接纳他们。

  鸿钧静静地凝视着通天,神情微微舒展几分,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又回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门扉。

  “进来吧,大徒弟。”

  在门外沉凝许久的老子略一抬首,意识到鸿钧已经发觉他的存在,他沉默不语,又信手推开门扉走入。

  俯身行礼之后,他轻声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朝着他微微颔首:“说吧。”

  长风一动,将门重重合上。

  多少谋划,多少思虑,又被掩盖在了不起眼的角落之中。

  作者有话说:

  “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海内十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