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畔, 金乌东升。

  一轮耀眼的太阳于万众瞩目之中越出了汤谷,伴随着万千云霞雾霭,浓郁的水汽在一瞬之间蒸发, 引得天边一座虹桥远远而来。

  羲和微垂了眼眸,驾着金车巡游洪荒, 一袭华衣, 裙裾流云, 背后的太阳金轮熠熠生辉, 辉宏而不可直视。

  帝江微微仰首,望着头顶漫过的云霞彩气,只一瞬便觉双目刺痛不已, 不免低了低头,甚是苦恼地揉了揉眼睛。

  若非他以法力护着自己这一双眼, 怕是登时便要失明。

  烛九阴侧首瞧了他一眼, 微微摇头:“这可是太阳女神,兄长你这般行事, 怕是迟早要出事。”

  帝江不语,又抬了首望向羲和远去的方向,直至她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方才回过身来。

  “我们既然想要真正成为洪荒的霸主, 又岂能不去降服那周天之上的三百六十五位星主?”

  他轻嘶一声,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理所当然道:“尤其是这周天星主,向来是以太阳星与太阴星为尊。”

  “不得他们的臣服,我们巫族纵使是遍布了大地, 也要受到来自天空的钳制。”

  烛九阴闻言却是微微蹙了眉头, 略显阴柔的眉目间泛着几许冷意:“太阳星太阴星……”

  “兄长, 你还记得和小妹交好的那两位金乌兄弟吗?”

  帝江挑了挑眉:“帝俊和太一?”

  “不会吧二弟,你可是掐算出了什么?”

  烛九阴仍然皱着眉头,淡淡地望着天边:“我之前也同他们交谈过,他们不像是愿意屈居人下的。”

  “而且那东皇太一抱混沌钟而生,诞生的那刻便被冠以‘东皇’的尊号,又是同帝俊和羲和一起诞生于太阳星上……”

  帝江:“你怀疑他们会是我们的威胁?”

  烛九阴沉默了一瞬,微微垂眸,望着脚边这条在太阳投落的光辉下熠熠生辉的河流,下意识又皱了皱眉头。

  他下意识往后避了几步,错开了落在身上的日光,又置身于树荫之下,方才觉出几分安心来。

  远远的,羲和抓着金车的缰绳,若有所思地朝这边投来一眼,眉头微微挑起,露出一张极为明艳的面容。

  半晌之后,她方轻笑一声,驾驭着金车而去。

  帝江见到烛九阴的举动,想了想也凑了过来,同他一道蹲在了树荫之下,望着脚下絮絮生长的草木。

  “好久没回来瞧瞧,洪荒越来越美丽了啊。”他轻声感慨一句,“我还记得这里被一只凤凰一口气烧秃了的模样。”

  烛九阴正在思考着问题,闻言也低了低头,神色难得显得柔和几分:“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人,先前东躲西藏的,只怕成了三族交战的炮灰。那段时间到底是太艰难了,好在不管如何,三族都已经不在了。”

  帝江叹气:“是啊,之前那段日子乱的,每天都在到处躲藏,只想求一个安稳的栖息地,甚至还差点弄丢了小妹。”

  他提起这件事情都有些后怕,眸光微微沉下,又不觉抬起头来望着天穹:“无论这事情背后到底有什么隐秘,但是说实话,三族……没了也好。”

  烛九阴陪着他一道静默。

  “往后啊,我们的命运就彻彻底底由我们来主宰了。”

  帝江侧首一笑:“安稳的日子只能依靠绝对的力量来保障,只有我们自身足够强大,掌控的力量足够多,才不会沦落到同之前一样的境地。”

  “若非那些凤族龙族们家大业大,打了一个又来一串,我们也不会过得这么惨。”他说着又感慨一句,“果然还是要多扩充一下族人啊。”

  烛九阴对此也是赞同的,闻言点了点头,又开口道:“不过三族没了之后,依附着他们的飞禽走兽们倒是个麻烦,近来常有猛兽袭击族地,祝融和共工对此甚是不满,打算想办法把他们驱逐一二。”

  他说得轻描淡写,眸中却是一片森冷之色,似阴雨绵绵的夏日,泛着潮湿与猩热的气息。

  帝江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驱逐了就驱逐了吧,三族都不在了,难不成还会有人替他们出头吗?”

  烛九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是啊,谁还会管这些曾经的三族走狗呢?”

  他又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便又不甚在意地偏开了视线。

  等到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

  世有神明,跋涉于千山万水之间,或至于高山雪原,极目远眺,望世间苍莽雪色,或至于渊谷绝境,不见生机半点,只余残骨寥寥,乱石嶙峋。

  多宝微微抬眸,望着走在最前面的通天,忽而记起以往曾哂笑过的传言。

  这片由盘古创造的世界如此广袤,如此烂漫,极尽了这位神祇对万物衷心的祝福,故而诞生了各式各样、波澜壮阔的生命。他们一路行来,无不为此惊叹,甚至诧异。

  ——这样的生存环境,这样艰难的境遇,竟然也能有生命生长吗?

  ——有的。

  通天带着他们一路跋涉而来,看山看水,也看刹那间的花开花落,感悟自然,培育道心,又凭着直觉,去“碰瓷”他们曾经的师弟师妹。

  赵公明早已化为清风一道,同他那三个妹妹一道,飘荡在莽莽的天地之间,弥补他过早化形的弊端。

  多宝还记得通天那时唉声叹气的模样:“为师又不需要你这么早化形,怎么就这么急了?”

  “这年头的洪荒,大罗金仙遍地走,金仙玄仙不如狗,当然多宝为师不是在说你,你就算提早化形了又能如何?快给为师变回去!”

  然后赵公明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变了回去,开头还被通天缠在手腕之上,习惯了之后又漫山遍野地撒野,仿佛又回到了昔日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日子。

  清风无物,自是天大地大,来去自由。也不知他那位二师伯后来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赵公明去做了那财神。

  从原来的“两袖清风”,变成了“财源滚滚”,平白生了几分讽刺之感。

  多宝哂笑一声,不觉微微阖了眼眸,压下眸中一片冷意。

  罢了,连他这位截教首徒,不也弃了那一身道法,转修为佛。昔日的《黄庭经》也只好拿去垫了桌脚,又被那馋嘴的白鼠啃去好几页。

  通天在前面走了几步,又发觉他没有跟上,不觉回首朝他招了招手:“多宝,快些。”

  头顶的清风白云跟着唤:“大师兄,大师兄快些。”

  多宝略略抬了眼眸,目光从回眸含笑的通天身上掠过,又望着蹲在他头顶的云朵,下意识摇了摇头,又低眸轻轻一笑。

  他掐诀略一提速,便迅速地跟了上来,云朵们亦迅速地飘了过来,甚是欢喜地欢呼一声:“好耶!”

  她们懵懵懂懂地聚在一起,模样分外快活,天真烂漫。

  多宝静静地瞧了几眼,不觉侧首对着通天道:“师尊,您可是封了她们的记忆?”

  通天微微颔首:“有些记忆,其实不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师自己记得就好。反正她们想起来的时候是我通天的徒弟,想不起来的时候也是我的徒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问:“赵公明?”

  通天叹气:“父神把他交给我的时候,他好像就有那么一点意识了,对我要封他记忆的举动很是抗拒。”

  多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回事,连老子和元始他们都没有那么容易就回忆起以前发生的事情,轮到你们倒好了,就没一个想不起来的。”

  通天长长叹了一声,怀疑道:“一个个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记得那么牢做什么?”

  多宝眨了眨眼:“或许是因为我们许了愿吧?”

  “许愿?”通天困惑道。

  多宝望着天穹之上细细碎碎的星子,自袖中轻轻伸出手去,似乎想去碰一碰它们。通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顺口问道:“喜欢?要不要为师替你摘一颗星星下来?”

  “师尊……”多宝无奈。

  红衣少年无辜地抬眸朝他望来,一双眼眸眨啊眨的,看得多宝登时心软下来,哪里敢出言责怪。

  “所以说……这才是师尊您一直保持着少年体型的原因吧。”不说别的,撒娇卖萌真的不要太方便。

  “什么?”通天茫然地望去。

  多宝却已摇了摇头,狡黠一笑:“师尊,我们当时就是对着星星许的愿。”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来生,倘若他们真的能从头来过,一定,一定,不能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不能忘记自己犯过的每一个错误,不能忘记截教毁灭的血泪,也绝不能……忘了师尊。

  通天等了一会儿,方才发觉多宝丝毫没有打算说出他们的愿望的想法,不觉挑了挑眉,试图展现一下师尊的威严:“多宝?”

  一袭月白道袍的道人只是摇头,神情分外郑重:“师尊,不能说的,说出来的话,愿望它就不灵了。”

  通天嘟囔一句:“这么重要?连师尊我都不能说吗?”

  多宝眉眼微舒,轻笑一声:“就是因为是师尊才不能说啊。”

  “算了算了,随你的便。”通天摆了摆手,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又指了指前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为师掐指一算,前方不出百里,定有我截教弟子。”

  多宝配合道:“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临时拐骗一个师弟师妹。”

  通天颔首,满意一笑:“是极是极,多宝所言甚是。”

  多宝闻言一笑,眸光熠熠,仿佛也落满了细细碎碎的星光,整个人不知何时,亦渐渐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