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钧随手拿谣言炸了一下天道后, 果不其然瞧见祂阴晴不定的脸。

  天穹之上雷电与风雨交加,轰轰烈烈地笼罩着紫霄宫,令此间居住的众人发出一天一度, 有时一天几度的感慨:“紫霄宫什么都好,道祖讲话真动听, 典籍藏书什么的也很丰富, 就是这天气太可怕了, 不愧是距离那位天道最近的地方啊!”

  天道:“……”

  

  鸿钧将双手往袖中一拢, 眉眼间晕着浅浅的一层明月光,任凭周遭的冰雪露出几欲将他吞噬的垂涎模样,衣袂翩然, 仿若即将绝尘而去。

  他淡淡地抬了眼,视线映入眼前一片虚无之地, 一团法则所化的力量凝聚出一张冰冷而无机质的面容, 居高临下,掌握着这片天地至高的权柄。

  祂在打量着他, 试图探究出这些谣言同他的关系,又悄无声息地探出枝枝节节,笼罩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倾听着它们的声音。

  女娲自树梢上睁眼, 蛇尾状似无意地一甩,将一团元炁倏地横扫到地上, 一双碧眸盯着伏羲杯盏中微微漾开的金色茶水,露出森冷而嘲讽的目光。

  太一倚靠在桌案旁,老老实实听着帝俊日常的训话声, 又忽得掀起眼帘, 指着那东西对兄长道:“兄长, 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帝俊头都没回一下就甩出一道太阳真火,“别想找机会转移为兄的注意力!”

  “啊,被烧掉了诶。”太一饶有兴致地望来,转而被帝俊揪住了金乌本体,不觉连连呼痛,“兄长饶命啊兄长。”

  “哼。”帝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眼角的余光落到那团熊熊燃烧的元炁之上,方才显露出些许的冷意。

  ……

  而在这些被迫消融而去的元炁之外,更多的元炁渗入土壤之中,泛起盈盈光亮,探究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又将种种画面反馈给天道。

  鸿钧面容上仍是一片风轻云淡,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天道亦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朝着他扬起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冰冷笑容。

  “鸿钧,这些谣言应当同你无关吧?”

  鸿钧掀起了眼眸,定定地望着祂,神情中略微带着些惭愧之色:“谣言所传之事,皆由贫道而起,若是尊上想要澄清此事,贫道必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好得很。”天道幽幽开口。

  祂自然是不信的,却到底没办法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从而得到祂想要的真相。

  不仅是因为大道的钳制,更因为这谣言一出,祂若是当真无缘无故对上清通天动手,怕不是会彻彻底底失去洪荒众生对祂的信任。一个不得祂所辖世界信任的天道……

  祂不敢去尝试这样的下场。

  毕竟,自元凤往后,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

  鸿蒙之中,天道微垂了视线,打量着自己的身躯,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藏得更深、更深,难以为外界轻易察觉。

  祂的力量,已经开始衰弱了。

  鸿钧静静地等待着天道接下来的话,半晌,却只见得那一团如同磷火般燃烧着的法则之力跳动得愈发剧烈,幽影幢幢,深绿惨淡,在寂静的长夜里,平白生了几分恐怖之感。

  “你先下去吧。”祂声音渐趋嘶哑。

  鸿钧周身的冰雪随着此言渐渐散去,犹然带着些不甘的姿态。

  道祖微微甩了甩衣袖,又从容地俯下身去,对着天道略行一礼:“是,尊上。”

  旋即,他平静地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偏殿。

  天道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眸光忽闪忽灭,显出一副深沉的思考。

  “鸿钧……”祂念着这个名字,神情晦涩难言,“真是个麻烦。”

  *

  “神识交感,魂魄相融;心神合一,与天地同。”

  隐隐约约的,仿佛又有什么声音悄然入梦,引得通天微蹙了眉头,长睫不安地颤动。

  鸿钧盘膝同他对坐,如雪般霜寒的发披散在肩后,偶有清澈的月光不知其故落在他们两人之间,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战栗。

  细细的汗珠濡湿了他的发,少年那一身红衣无声地曳落在云榻上,透着靡丽而蛊惑人心的色彩。他全部心神都投落在识海之间,听着微微漾开的水声,眸光近乎失神。

  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上他唇瓣,似叹息,又餍足,忽而生出几分火热之意。受损颇多的神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来人,引着那外来的力量运转着大小周天,一寸寸修补着缺憾之处。

  通天不觉羞恼地偏过首去,又被来人抵住了下颌,迫使他抬起眼来:乌发散落,眉眼泛红,衣襟略略敞开,红衣如烈火,肌肤胜霜雪。

  偏生,偏生在这般境地之下,他还能听见鸿钧含笑的一声:“静心。”

  他恨恨地咬了他的肩膀,听着他师尊胸腔隐隐的震动声,下一瞬,又被锁了双手,抵在背后。

  “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鸿钧又重复了一遍,霜雪般的发轻轻拂过他面颊,“通天,你莫要怕。”

  怎会不怕?

  仿佛连整个躯体全部魂魄都交付于一人的感觉,由着他抚弄,由着他占有,再一点一点,愈发深入,直至抵上穷途末路。

  “师尊,别……”

  鸿钧抬起眼来,“通天,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字一句告诫着他,唇角却又微微上扬。

  通天无意识地抬起眼眸望向他,视线中映入师尊冷峻的下颌,一双眼眸幽邃入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许久之后,方才浅浅地漾开几许笑意。

  “魂魄久不宁,于身心有害,通天,你放心交给为师便是。”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落在耳畔,像是一个长长久久的幻境:“把你自己,交给我……”

  通天骤然睁开眼眸,猛得从梦中惊醒,听见多宝一声担忧的呼声:“师尊?”

  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里,意识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欲望吞没,神魂沉溺在那片识海之中,再也难以脱身。

  “……”

  通天重重地闭上了眼,咬牙切齿地把黄庭经往自己头上一砸:“静心,静心。”念了两遍又觉得不对,又颇为暴躁地睁开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柔和了声音:“多宝,何事?”

  多宝一脸担忧地望着通天的举动:“师尊,您近来……”

  通天面无表情:“为师很好。”

  “师尊,若是您身体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找师祖他看一看吧。总不能日日夜夜……”拿玉简砸头啊。

  通天轻而易举地从多宝面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心中难得生了几分郁闷之情:“多宝,答应我。”

  多宝:“什么?”

  “给为师闭嘴!”少年眉头一挑,眼眸愈发显得肆意,“今天的书读了吗作业写了吗剑练了吗阵法学了吗,没学就快去,走走走。”

  多宝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下巴:“所以说师尊,果然是出了什么事吧。”

  “您和师祖闹矛盾了?师祖惹您生气了?还是说,”他眨了眨眼,“我们马上就要有师爹了?”

  通天:“……”

  通天震撼:“为什么不是师娘?!”

  多宝悄悄在袖中准备好了逃遁的法术,闻言从头到脚把通天打量了一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师尊,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相信您,只是……”

  “师尊您明显就被师祖吃得死死的啊!”

  话音刚落,他嗖得一下就从原地消失,又在墙壁之上悄悄探出个头来:“师尊您说对吧?”

  “多,宝!”

  旁边的三朵云彩闻言紧张地凑到了一起,悄悄轻语几句:“师爹和师娘是什么意思?”

  “是师尊的道侣吗?”

  “哇,师尊要和人结契了吗?那我们要准备什么礼物吗?”

  这些话语自然落入通天耳中,映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少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多宝,你怎么教你师妹们的?”

  一袭广袖云袍的多宝坐在树梢之上,一本正经同他道:“师妹们活泼可爱,天真快活,岂不是一件好事?”

  通天扭头望去,三朵云彩踮起脚,一团上面挨着一团,认认真真地朝他行礼:“师尊!”

  通天不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的瞬息,已经不由自主地抱起那几团云彩,倾听起她们絮絮的话语来。

  一缕清风飘飘忽忽地落在树梢上,一晃化为一个身姿翩然,手持折扇的少年郎。

  赵公明定定地往那个方向望去,手指轻轻敲着折扇,转过身来对着多宝轻轻一笑:“不愧是大师兄,向来通晓师尊的心意。”

  多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色丝毫不改:“师尊所念,不过是我们这些弟子罢了,公明师弟难道不知吗?”

  赵公明闻言一怔,又不觉缓和了眉目,定定地望着远处的红衣少年:“师尊啊……若非当初我们几人拖累师尊,截教也未必会到这般地步……”

  “既已知此,赵公明,你也下去吧。”多宝抬了抬眼,直截了当就往他身后踹了一脚。

  “诶,多宝你?”

  “给为兄下去彩衣娱亲去吧你!”冷酷无情的大师兄拍了拍手掌,如是说道。

  只要师尊能高兴就好了。

  师弟?算个什么东西。

  赵公明大怒,还未来得及找多宝算账,便又听见通天唤他的声音。

  少年一袭红衣,明艳绝尘,一如这天地间至高至明的宇宙寰宇,日月星辰。那般明朗的日华落在他身上,衬着那明亮的眼眸,挺拔的鼻梁,又点染过那一点轻轻上扬的唇。

  何等风华,何等耀眼。

  “清风无物,不染尘埃,贫道取那‘公正明达’之意为你赐名,往后,你就唤做‘赵公明’吧。”

  为这一个顶顶好的,难得有意蕴的名字,他背地里不知道同多少师兄师姐们打了一架,就比如那个踹他下来的王八蛋多宝道人。再往后,就连新入门的弟子们,听了师尊予的名字之后,也不由自主苦着脸上前询问他:“师兄,您是怎么得了这名字的?”

  怎么得的?

  嘿,反正你们得不到就是了。

  赵公明轻轻摇着折扇,笑得志得意满。

  此时此刻他抬眸望去,却觉喉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他方才掀起衣摆,俯身跪下:“孽徒赵公明,拜见师尊。”

  万万载,又万万载,谁能料得今日,终得圆满。

  ……

  等到鸿钧从偏殿走至这处庭院时,便只听见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绕过九曲的回廊,轻而易举地落入他耳中。

  通天耐心地哄着他的徒弟们,偶尔掀起眼眸,望见他走来的身影。少年似想甩袖而走,不知为何又停了脚步,抬眸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轻轻一笑。

  岁月正好,未来尚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