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蒙蒙的水雾中对视了几秒钟, 五条悟清晰地看到,春日遥湿漉漉的眼睛里蓦然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灰败之色。

  五条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了,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真奇怪啊, 在听完女性驴友那一席话后,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千叶千夏姐妹和伊藤阳太的诧异与隐约的同情,但听到春日遥的同伴是个和自己面貌相似少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酸涩和哀凉居然远大于愤怒。

  或者说,那是种对五条悟而言全然陌生的情绪。

  嫉妒。

  从没有那么痛恨过和“六眼”伴生而来的强大信息流处理能力, 他很快想起了时隔四年, 再一次在春日遥家中重逢的那一晚, 面对意外从包中掉出来的计生用品,春日遥轻描淡写地说过她有个年下的男朋友,还夸奖了对方对自己的温柔体贴。

  在当时的情景下, 这句话很像是个玩笑,可现在回想起来, 她那时洋溢着对生活憧憬的笑容对现在的五条悟而言简直像是卡在喉中的骨鲠。

  凭什么啊。

  明明和春日遥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那些年少时岁月的人是五条悟, 明明已经竭力为了当年的忽视、冷漠和伤害做了最大程度的弥补, 明明她已经接受了那个约等于可以重新开始的暗示, 明明已经体贴地约好了在繁忙的工作后一起去隅田川或者晴空塔上看她一直很喜欢的烟花。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十六岁的春日遥在飘着雾气的温泉池中抱住他脖子的样子, 想起她湿漉漉的长发,苍白柔软的脸颊和嘴唇,充斥着忐忑的、期待的、迷惘的红色瞳孔,还有眼底将坠未坠、含而不露的隐约泪光。

  光是想着或许在某个薄樱坠落的夜晚, 春日遥踮起脚,以相同的角度亲吻过那个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少年, 他就生起了一股强烈到想要杀了那个人的暴虐。

  五条悟不无恶毒地想, 对于咒术师来说, 这算是某种程度的平衡吧,十六岁的五条悟没有接受她在最脆弱时候展露出的鲜血淋漓的爱,所以在往后的若干年里,活该他捧出一颗心来却只看到她走得越来越远的背影。

  至少。五条悟自嘲道,哪怕失去了关于过往的记忆,至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张脸,就算重新竞争上岗,这张脸也不该至于全无优势。

  “当然可以啊,悟。”

  春日遥轻声说,坏掉的水龙头喷洒出来的水雾几乎把她浸透了,湿掉的衣服紧贴皮肤,坚硬的大理石像冰块一样硌着她的脊背。但她反倒停止了挣扎,垂着眼看向按在自己小腹上的那只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显示出主人此刻暴怒的心情。

  五条悟一愣。

  “裙子的拉链在右腰腰侧。”春日遥说,“如果非要在这里的话,请小心一点,别把我衣服弄坏了。”

  “咔擦——”

  蓝色的光芒如海潮般乍然涌现出来,春日遥身后的大理石台完全地裂开了,飞溅出来的碎石深深地嵌入了集装式铁皮屋的墙壁。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今天可真是个特别的日子,每当五条悟以为自己的怒气已经飙升到极致,马上又有新的事件让他的情绪炸裂到更离奇的程度。

  春日遥仰躺在那些石头和金属的碎片中,倒是没有受伤,因为身后透明的屏障隔绝了她皮肤和这些尖锐物品之间的接触。在这样的怒气中,五条悟还能留神想起把无下限的术式蔓延到她身后,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已经相当厉害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洗手间里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外面汹涌的人群都一无所觉。

  “‘这样的话’是指什么?悟,在你看来,那我应该怎样回答呢?” 春日遥满面漠然地迎上那双怒气勃发的蓝色眼睛,“我可以拒绝吗?我看你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可是相当的真心实意啊。怎么,是我在这里欲拒还迎地扭动着抗拒一下,你会更兴奋吗?”

  “哈?”五条悟问,“在你的心中,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吗?”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悟?”春日遥嘲弄地笑笑,“你不是已经身体力行地表示了吗?”

  “那么,”五条悟忽然伸手擦拭掉她额头上的一点浮灰,他似乎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意,却又好像没笑。“昨天晚上是处心积虑的勾*引吗?”

  “是。”

  “都是为了这场漂亮的出逃吗?”

  “是。”

  “那么,‘想要一直呆在我身边’的许诺也完全是撒谎吗?”

  虽然是怒气中烧的逼问,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异的沉郁,就像是暴风雨的中心或者漩涡的深处,和他平时的语调完全不同。春日遥嘴唇张合,几那个肯定的音符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靠不说话来逃避回答是没用的。”春日遥转过头去,但五条悟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做出回答。“是,还是不是?”

  春日遥急促地抽吸一下:

  “一直在撒谎的人是你吧?”春日遥几乎是破罐子破摔地说道。“一开始说是男朋友就是撒谎吧?一边说希望我快点想起来,一边把我关在那富丽堂皇的笼子里,屋子的外层都覆盖着仅仅针对我的结界吧?我是什么杀人无数的囚犯吗?为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待遇?明明说我从前是擅长用刀剑的人,但是手掌上却一点茧子都没有,难道我就不会怀疑吗?你常常透过我的眼睛去缅怀着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这些问题,你有想过对我解释吗?还有这个——”她一把抓起脖子上华贵的项链,“这又算是什么?用来驯服一条狗的项圈吗?”

  春日遥胸口剧烈起伏,她几乎是一股脑把这些问题抛了出来,语气又急又快。

  虽然不算脾气很好的人,但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春日遥对身边的人期待值都不高,故而也很少发火,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词句语气竟然如此的愤懑和……怨恨。

  这是她从一片空白中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垂下头看着她,温暖的阳光落在他银色的发丝和睫毛上,素色纱帘在风中翻飞,那一幕优美得就像提香·韦切利奥笔下雾气般交融的油画笔触。可是春日遥自觉在做梦,于是伸手照着他的脸来了一巴掌。

  这个男人毫不客气地闯进她一片寂静的生活,连童话里都不敢这么设定的美好剧情背后是欺骗、隐瞒和囚*禁。

  双目充血发红,蓝班-交感-肾上腺髓质轴兴奋,心脏以超过180次的频率激烈搏动着,头痛到几乎要炸裂开,后脑勺那里似乎也有根大神经在突突地跳动——接下来的几个字她几乎是用不假思索的语气从唇齿间迸发了出来:

  “是不是非得像你两千年来的祖辈一样,时刻等着把我囚*禁,驯化,然后等着有朝一日杀掉就好了?”

  这句话音刚落,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春日遥自己都怔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驯养和灭杀?可是她分明那么不假思索地就把这话说出来了。

  就好像……这句话已经在她脑中排演了千百遍——

  “小春!你还在里面吗!”洗手间的木门再次被砰砰地敲响了,是那对情侣中的女孩,“刚刚大家都收到了海底地震的通知,船老大说今晚的船很有可能要延期了……不会有海啸吧?”

  春日遥这才回过神来,她咬住下唇,伸手去摸已经破破烂烂的风衣口袋中的手机。她自己原本使用的手机在清空内存后就放到理发店用以诱捕千叶姐妹。但后来她发现没有手机太不方便,就去买了个新的。但之前挣扎时她用力过猛,手指颤动,摸索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手机给掏出来。

  五条悟比了个手势,似乎是暂时休战的信号。

  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是日本气象厅的紧急地震速报:千叶县附近海域将发生4.3级地震,请大家做好准备。

  作为全世界地壳活动最为剧烈的国家之一,日本发生火山地震几乎是家常便饭。从2007年开始,日本气象厅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使用“紧急地震速报系统”向基站覆盖范围内的民众发出紧急地震警报,为他们争取出几秒到几十秒不等的脱离时间。此举在近几年内拯救了无数普通民众的生命,因此在境内被全面推广开来。

  海底地震可能会引起海啸,但即使在东京湾脆弱的海底结构中,也不会因为4.3级的烈度就引发严重后果。

  但小型渔船因此而取消航行,倒是再正常不过了。

  春日遥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回应洗手间外的女孩:

  “谢谢,我知道了。”春日遥说,“震级比较小,应该不至于……”

  “是咒灵。”五条悟朝着小窗户的方向往外面瞥了一眼,简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