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羂索大人。”

  里梅拉开被棉绳捆起来的竹帘, 明亮悠长的日影跟着他一起落入幽静的室内,小案上一盏深绿色的抹茶散发着绵长苦涩的香气。戴着眼镜一身书卷气的短发男人跪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几张胶片制品比对着, 嘴角一抹很浅的笑意。

  “您实在是……足够沉得住气。”

  “是里梅啊。”男人抬起头来,深棕色微卷的刘海晃动,暴露出额头皮肤上狰狞的缝合线。“怎么这么说?”

  “当今最强的咒术师在整个咒术界范围内展开了一场清洗,依附于我们的家族被连根拔起,和我们有合作的术士们被投进布满符咒的监狱, 他们犯罪的证据被一一呈到咒术委员会高层的办公室上。据说保守派的高层乐岩寺嘉伸亲自去东京都求情, 却被五条悟无情地奚落了, 说基于保守派镇守下的咒术界就像是马奇诺防线保护下的法国。”里梅说,“我以为您至少会有几分在意这件事。”

  男人推开分布着菱形窗花的格子窗,入目处一片葱茏的新绿色。

  “去年冬天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 把花匠精心养护的植物都冻死了。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找人换上了新的花草, 于是这里又是草木繁茂了。”他朝着窗外伸出手去, 一只白玉色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指尖。“无论遭受过怎样的灾难, 只要肥沃的土壤还在, 花草们都能很快绽放出勃勃的生机。至于是不是去年的那朵花……谁又会在乎呢?”

  里梅沉默片刻。

  “我明白了。”

  “说起来……里梅你有没有喜欢过女人?”

  “没有。”

  “我以为佐野玲奈是你喜欢的类型, 毕竟你还带回了她的尸体。”

  “因为生得术式·饕餮,她吞食过许多驳杂的咒力,就像是在数百只毒虫的互相缠斗中活下来的蛊虫。这样的尸体,或许能作为宿傩大人‘浴’的材料之一。”里梅面无表情地说。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羂索耸肩, 把手里的照片递给里梅,“看看这个人, 眼熟吗?”

  里梅垂下眼睛, 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少年白发蓝瞳, 在照片里笑得温和沉静。

  “五条悟?”照片中的影像赫然就是咒术界最强本人。“……不对,看起来要弱气不少。”

  “能把里梅你都骗得一怔……有这么像吗?”羂索站起身来,笑意温煦,“不过,这可是件珍贵的赝品啊。”

  “珍贵的……赝品?”这两个词明显是互相矛盾的,里梅不明白羂索何以把它们用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是羂索大人您的试验品?”

  “很遗憾,这次并不是……好吧,说起来和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羂索说,“这是五条家自己打造出的六眼的‘容器’。”

  里梅有些疑惑。

  “二十二年前,当代六眼五条悟出生,神子的降诞改变了咒术界的格局,也引爆了不少人勃勃的野心,其中就有隶属于五条家的科学家们。时值基因工程和克隆技术方兴未艾,这群聪明的疯子中有人提出了用科技和咒术相结合,量产六眼术士。”

  “这怎么可能做到……六眼术士在同一时代只会出现一个,比起术式的传承更像是命运的选择。”里梅下意识地反驳道。

  “是啊,所以他们失败了,最初的0号试验品是纯粹的人类,连一点咒力都没有。在咒力和咒物的浓度逐渐提升后,试验品的外表和内心又朝着非人的不可控方向一路狂飙……这项实验被紧急叫停,是因为有一个试验品绕过了实验室的重重门禁和结界,偷偷潜入了五条悟的居所。约等于一级咒灵强度的试验品对着五条悟发起了偷袭,被年仅六岁的五条悟斩杀。照料五条悟的保姆像往常那样打开五条悟的房门想要请小少爷起床时,被眼前的惨状吓得跌坐在地上。满地都是介于人类和咒灵之间生物的断肢残骸,五条悟盘腿坐在床上,脸上满是黑色的污血,神色冰冷,就好像他不是杀了个人,而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也就是那时候,五条家开始担心这位尊贵继承人的心理健康,让没有术式却可以让人心灵平静下来的春日遥陪伴在他身边成长。”

  里梅显然对五条悟的心理健康程度毫不关心:

  “您是说……试验品产生了对本体的强烈杀戮意愿?”

  “没错,就像是富江啦,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正品,其余的赝品都想杀死他登上王座……五条家是想复制六眼术士的强大,不是想让珍贵的六眼还没成长起来就被穷凶极恶的怪物杀死。于是实验被紧急叫停,所有试验品都被销毁,参与实验的科学家要么被监*禁要么被送往国外……本该如此。”

  里梅挑起眉毛:

  “不出意外的话……是出意外了?”

  “没错,主持这项研究的次席科学家小室熏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当时她的名字还是五条熏。她对这个自己亲自照顾了一年的0号试验品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决定偷偷带走他。而且和所有科幻作品一样,她成功了,后来五条熏在国外和现在的丈夫认识,两人回到国内结婚生子,而这个被起名叫小室辰也的孩子在养父母的照顾下,像所有毫无咒力的普通人那样成长为一个普通而帅气的高中生。但很多事并不是暂时没有发生就可以永远避免,他在东京读高中时被终生都在追逐像她丈夫的美少年的怨念凝结而成的咒灵·雨女缠上了,收集咒灵的诅咒师夏油杰在偶然的机会下见到了他,对这张很像自己同班同学的脸显然没有无动于衷。于是刚好回到东京的女剑豪春日遥从天而降,斩断了青面獠牙的女鬼,拯救了纤弱又美丽的少年。”

  “……然后呢?他拥有了咒力和术式?”

  “里梅你真是冷漠啊,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是喜欢上了这个光一样的美少女啦,全然不知道春日遥对他表现出来的在意,都是因为她的青梅竹马五条悟。他爱她她却爱着他。”羂索耸肩,“真是个悲伤又寂寞的故事。”

  “您要给我讲的就是这个故事?”里梅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个热衷于伤春悲秋罗曼蒂克的人,在轻浮的笑容和美艳深沉的眼神之下,这个人已经为他的计划谋算千年之久。

  “前一段实际我恰好在仙台遇到了他,那时他正被几只咒灵追杀啦,可惜这次他喜欢的姑娘没能带着她的绝世名刃救他于水火……他掉进了水里。我把他捞起来时呼吸都已经中断了,这段时间我刚好在研究古代术士的受肉……于是,在仙台结界之中,我做了一个小实验,我让古代的术式灵魂进入了他的身体。”

  “所以,他现在是受肉的状态?”

  “是,也可以说不是。”羂索说,“一般来说,古代术士的魂魄在进入受肉*体中,只会有两种情况。绝大多数的情况是术士会绝对压制被受肉者甚至导致受肉者的灵魂彻底沉睡或者消亡,因为他们更加强大……第二种情况是受肉者的灵魂意志力很强,他能反过来压制术士……这种情况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那这个小室辰也……”

  “他是第三种情况,他本人濒死的灵魂和术士的灵魂融合了,截然不同的意志在他孱弱的灵魂中交替,我差点以为他醒不来了。但他睁开眼睛,喊出了某人的名字。”羂索用和寄宿体气质截然不同的表情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在这件事上也要和本体同步,不知道是基因还是命运的作用,但这就是爱啊,最伟大的诅咒。他喊出那个名字时的表情和语气,我记得很清楚——”

  “遥前辈。”小室辰也轻声喊了声春日遥的名字。“我们这是重新返回东京么?”

  “嗯。”甩了追兵后,春日遥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她打算重新回到东京,再把这俩拖油瓶随便丢在哪个公共场合,自己继续跑路。“等回到东京后,你们俩该报警的报警,该报复的报复,自便就行。”

  说起来,禅院直哉自从重新坐回车上后,就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贱格的话都说的少了。春日遥对他的心理状态不感兴趣,但对方毕竟是个咒术师,要是突然使坏的话,自己未必招架得住。

  春日遥暗暗警惕起来。

  “直哉少爷,您打算回京都吗?”

  “……”

  “直哉少爷?”

  “……”禅院直哉满脸欲言又止,春日遥实在不知道这人在忸怩什么,于是随口说,“您要是实在觉得无聊,可以顺便做好警戒,毕竟术士的目力会比一般人更强些。”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了他的痛处,禅院直哉几乎要跳起来:

  “术士自然比一般人要强……”他环顾四周,语速极快。“那边就有人,不过只是附近的村民,大概是在夸你车开得很快……哼,面对这样不知所谓的普通人有什么警戒的必要?”

  “夸?”

  “是啊,一直冲着我们竖个大拇指……”

  春日遥神色蘧然变了:

  “你怎么不早说!那根本不是竖着大拇指夸奖,而是简易的跳眼测距法——”她的最后几个字被吞没在轰然炸裂的炮弹声和尖啸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