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入硝子摘下带血的口罩和手套, 扔进医疗垃圾桶,示意原本在外等候的医护人员组进场后续治疗。她本人则径直走到自动贩售机旁,投入硬币, 摸出一罐热咖啡。想了想,又买了一罐冰可乐,递给坐在空荡荡走廊里唯一一把长椅上的五条悟。

  五条悟穿着高专的黑色制服,戴着墨镜,原本光滑挺括的面料上满是褶皱和灰尘, 而暴露在外的所有地方, 无论是头发、脸颊还是手背上, 都沾满了干涸的血迹。配上他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是坐在医院深夜的走廊上,好似一个变态杀人狂或者什么灵异故事里杀人如麻的灵体。

  上一次五条悟在形容上如此狼狈, 还是被天与暴君伏黑甚尔伏击险些死掉、靠着领悟的反转术式扭转局势修复伤口的时候,但那时他初初领悟了术式反转的真谛, 满心满眼都是天地尽数握在手心的狂妄与欣喜。

  而此刻的五条悟更像一尊铁或者冰铸就的神像, 任何人都休想从他近乎坚硬的表情里看出一丝外泄的情绪来。

  “她怎么样?”五条悟接过冰可乐。

  “看你怎么定义‘好’这个词了。”家入硝子疲惫地靠坐在长椅上, “断肢在反转术式的作用下已经重新长出来了, 身上那些伤口看似狰狞但也没有致命伤。换句话说, 等她重新醒过来,就已经能跑能跳了。”

  五条悟很轻地嗯了一声,扯开了易拉罐的拉环,细密的泡沫沿着金属表面漫出, 无声地滑落到地面。

  “但她双手的咒术回路已经彻底粉碎了,作为体术系咒术师,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握刀的可能性。”

  家入硝子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大概是太久没有点过烟, 她手抖了两三次才点燃了一支香烟,淡薄的烟圈随即在指尖散漫开来。

  “你不是戒烟了么?”

  “是啊,没戒掉。”家入硝子随口说。

  两个人于是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良久,家入硝子又扭头问道。

  “为什么?”

  “在直面某个领域级的术式时,她的刀碎了。大概是在刀碎裂的最后一刻,她把刀的术式注入双臂,最后一次发动了斩切术式。人类的手臂承受不住咒术里狂暴的力量,骨骼和肌肉一起崩碎。”五条悟说,“这是我根据现场的情况猜的。具体的经过,要等到她本人醒来后再去问她了。”

  “五条先生!”从走廊另一头狂奔而来的是伊地知洁高,这个因为勤劳工作而显得比本人实际年龄苍老不少的年轻人满头大汗。之前他被五条悟直接扔在了中野码头的轮船上,把那边的事情收尾后才往仙台这边赶,因此来得甚至比家入硝子还迟了不少。在看到家入硝子后他明显也吃了一惊:

  “家入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人在半夜三更去实验室直接抓我出外勤,我连实验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拎过来。五条,回头记得把出外勤的费用结了。”家入硝子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饿了,我出去找点吃的。”

  “我刚刚过来时看到不远处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您想吃什么,我去买吧!”

  “不必。”家入硝子忽然想起来什么,“手机借我,我给夜蛾老师打个电话,那边不知道情况,没准还以为我是被什么不法分子劫持了。”

  “好的。”伊地知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家入硝子瞥了眼手机界面。

  “有不少短讯、邮件和未接电话,不用回复吗?”

  “都是五条先生赶赴宫村家前打过来的。”伊地知苦笑着说,“高层的大人们严令五条先生必须优先解决宫村社长这边的事。但等到五条先生已经到了那边,他们却又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无线电静默。”

  五条悟的眉目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讽色。

  家入硝子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高层那些人的作为就像是1945年的军方,在盟军发出最后警告时还在叫嚣着要“一亿玉碎”和“本土作战”。但等到蘑菇云依次在广岛和长崎上空飘荡时,他们又突然在绝对的暴力前学会了装聋作哑,龟缩在最高统治者的身后盘算着怎样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的利益和权力。

  “啊即使是最强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啊,我确实没想到,搞出这么多烟雾弹,最根本的目标还就真是遥本人。”五条悟淡淡地说,“不过他们好像也搞错了一件事,我在他们画出的圈子里活动,不代表我真的只能被困在圈里。把烂橘子全部杀掉这件事即使是我也要掂量掂量,那么杀了一部分展示给烂的没那么彻底的另一部分看怎么样?”

  “五条先生……”伊地知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

  “虽然这里没有你的学生在。”家入硝子则叹了口气,“但作为合格的大人和老师,也不要突然就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作为老师,第一要义不就是要能保护学生么。”五条悟的目光掠过另一侧医疗人员进进出出的急救室,“我还能庇护他们的时候,就能当着我的面做出和咒灵勾结的事,如果我不在,还不立刻就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我只是个医生而已,你就算想找人商量,对象也不该是我。”家入硝子在口袋中掏了掏,摸出一方手帕来,她随手把手帕扔到五条悟头上。“在做决定之前,先去把脸上的血洗干净,也不要摆着一张能吃小孩似的臭脸坐在床边啊,欢欣鼓舞一点,彩衣娱亲听说过没有?即使很惨烈,她毕竟是赢了。”

  五条悟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会表现的高兴一点。还有虽然我对中国成语的了解一般,但你刚刚说‘彩衣娱亲’就太过分了吧。”

  “诶?这词有什么问题吗?”家入硝子倒是愣了一下,“这词儿还是以前遥告诉我的……以前你和夏油两个人实在很吵,即使是在午休时都打架吵得人睡不着觉,有时候天上还会随机掉个什么危险物品下来。那时遥就笑眯眯地说,多热闹多喜庆啊,你要是心理实在不平衡,就当他们是在彩衣娱亲好了。”

  “……”这笑话如果在五年前听到,十七岁的五条悟大概还会想着装模作样地去敲敲占嘴上便宜的姑娘的脑门儿。但在这个时候,连热闹的笑话听起来都只剩了一点过期的苦涩。五条悟看着准备往楼下走去的家入硝子的背影,“不等她醒来么?”

  “被医生夹道注目着醒来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会令人产生 ‘到底醒来的是我还是我的灵魂’的疑惑。”家入硝子头也没回,“再说,我实在也没想好,在看到她眼睛睁开时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哦对了,她不是养了个孩子么?虽然没听说她是很喜欢小孩子的类型,但看着自己养的小崽子围绕在床边,大概会觉得开心一点吧?”

  “已经安排人去接那几个孩子了。”伊地知说。

  五条悟最后还是去洗了把脸,他鞠起一捧清水,把脸埋进去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镜子里还是那张和十几岁时没什么两样谁见了都得夸一句童颜帅哥的脸,但五条悟却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好像有什么妖魔鬼怪要从湛蓝色的眼睛里跳出来似的。

  这里是咒术师协会仙台的分会点,在五条悟展现出足够恐怖的威慑力后,仙台分会的负责人表现得异常恭敬,请五条悟把人安排到据说是高层才能住进去的加护病房中。为了取信于五条悟,医疗团队也是请的不相关的普通私人医生团队。

  反转术式的施术过程不能让普通人看到,因此医疗团队到来时,春日遥大概已经就是个走路摔了一跤的受伤水平,无论是断手断脚还是肌肉翻卷的伤口,其实都已经被治愈得差不多了。

  有个忙忙碌碌的小护士大概以为五条悟是陪护的家属,临走前还给了他温度计请他及时测一下病人的体温。

  五条悟捏着春日遥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嘴把体温计送进她嘴里,玻璃棒把她脸颊边的软肉顶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伸手戳了一下,经过一番治疗,她的呼吸也均匀起来。脸颊裹在枕头、被子和凌乱的红色长发间,显得小而苍白,看上有点可怜,又显得格外的松弛。她的皮肤白,因此新生出的手臂颜色也没有显得多扎眼,但曾经能断裂金石的手臂幼嫩得就像是一块豆腐,再也没办法承载一位天才剑客的天赋与咒力。

  “虽然很帅,但是超乱来的啊。”五条悟轻声说,“以后别这么乱来了。”

  虽然肉*体在反转术式的刷新下不觉得疲惫,但在春日遥身边,一直积攒起的精神上的疲惫还是汹涌而来。于是五条悟也趴在床边睡了一小会儿,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听到了小孩子们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五条悟索性坐起来凑近查看春日遥的情况,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满是茫然的红色瞳孔。

  “你醒了……”

  还有一个随之而来的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甚至一瞬间在五条悟脸上留下了一个凸起的鲜明掌印。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