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到北京, 走高速的话,时间在三个半小时左右,不长不短, 到北京的时候,正好能赶上午饭。

  外公问苏乔中午想不想吃北京烤鸭,他知道有一家开在小区外面的,口味极佳,比著名的xx德好吃多了, 烧饼也是一绝。

  苏乔想到外公的身体状况, 没什么胃口, 但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以免让外公看出什么, 就顺着外公的话题,说起以前和爸妈去北京旅游的事。

  一老一少聊得很开心,卫西坐在副驾驶, 偶尔掺和几句。

  并不是卫西不愿意加入谈话,他当然跟外公感情深厚,不过这么多年来,苏乔和外公说话的时候, 他通常不说太多,但会全程在旁边,玩手机看书,做自己的事,时不时搭几句无关紧要的。

  最开始的时候,苏乔以为他没在听, 但后来发现,不仅全程听, 还记得很清楚。

  有些好几年前曾经出现在他和外公对话中的事,苏乔自己都没什么印象,卫西还能说出来。

  聊了一个多小时,外公面露疲惫,毕竟年纪大,担心外孙的身体,这两天也休息不好,靠着座椅背打起盹来。

  苏乔打开毛毯,轻轻盖在外公腿上。

  口袋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扫过屏幕,抬头看副驾驶的后视镜。

  卫西也看了他一眼。

  苏乔点开手机,看到卫西发来的微信消息。

  【我饿了】

  苏乔:“……”

  吃早饭的时候,卫西只喝了半杯牛奶,苏乔比他多吃一个鸡蛋。

  胃是情绪的器官,心情不好,食欲也好不到哪去。

  包括刚才跟外公聊烤鸭和涮羊肉,他其实觉得,没必要把时间花在吃饭上,随便垫个肚子,先去医院。

  卫西发来这样一条消息,让苏乔觉得很无语,又有点哭笑不得。

  卫西又发来一条。

  【到前面服务区,下来吃点东西】

  苏乔轻呼出了一口气,紧绷到泛疼的心脏忽然松弛下来。

  车子在高速路上疾行,将两旁树木统统抛在身后。

  最终他们并没有在服务区下车吃饭,外公很累,睡得有点沉,直到下高速之前,才悠然转醒,打了个哈欠,说:“年纪大了,在车上都能睡这么久。”

  苏乔拧开外公的保温杯,塞到外公手里,说:“外公,我刚才在网上搜了您说的那家烤鸭店,口碑很好,不过客人很多,我预定了座位,中午就过去吃,好吗?”

  外公喝着水,笑道:“现在网上就能订座,真方便,我们十几年前去,都排两个小时呢,哎,这么多年没吃,真想念那个味道,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吃。”

  外公的神情带点追忆往昔的意味,放在外公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这话无端就多了几分伤感。

  苏乔低下头,假装找手机里的订座号。

  他鼻子酸酸的,心里也酸酸的。

  如果是十八岁的他,会难以控制情绪,如今,心里还是很难过,仿佛堵着许多石头,但不久前卫西的“插科打诨”让他镇定许多,至少,他现在能不露声色。

  “外公您看,我预约的是中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半,过时不候。”他把订单展示给外公看,“如果一会进了北京城堵车很厉害,我们坐地铁过去吧?”

  外公凑上去看:“好啊好啊,哎呀我还没怎么坐过北京的地铁呢,进城后我们直接坐地铁算了,让老张自己开车过去。”

  老张就是司机师傅,给外公开了许多年车,很熟悉,他直言不讳道:“北京地铁人很多,老爷子您受不受得了啊?还是坐这个车好一点。”

  外公不同意:“我想坐地铁!”

  苏乔忙道:“我来看一下地图。”

  卫西坐在副驾驶,也不插话,一直低头看手机。

  最终,苏乔选了一个位置,据导航提示,目前道路畅通,距离烤鸭店地铁四站,乘车时间17分钟,外公非常满意。

  他们下车的时候,老张还不放心地叮嘱,只能坐一下玩玩,去别的地方要找他,才开车去烤鸭店,等着跟他们汇合。

  外公不太满意地说,老张年纪明明还不到五十岁,怎么这么啰嗦。

  苏乔陪着他,卫西去售票机上买票,三个人很顺利地进了站。

  首都地铁总是忙碌的,非上下班高峰时间,乘客依然不少,但他们扶着外公一进去,就有个年轻女孩站起来,请外公过去坐。

  外公道谢、落座,观察上上下下的人们,始终乐呵呵,显得很开心。

  十七分钟很快过去了,让座的女孩站在一边玩手机,外公喊她姑娘,向她道谢,让她坐回去。

  姑娘笑着摆手:“不客气,老爷爷,你们是来北京玩吗?”

  外公笑眯眯的:“不是来玩,是来看病的。”

  姑娘一愣。

  外公:“我们去吃很好吃的烤鸭,马上就到啦,谢谢你。”

  走出地铁站,卫西说:“外公,您不要随便告诉别人我病了,很丢脸。”

  外公:“病了有什么丢脸?谁一辈子不生病?”

  卫西在那狡辩,苏乔从导航上寻找方向。

  托现代科技的福,他们很顺利地找到那家位于居民区内侧的烤鸭店,饭点将到,顾客陆续进门。

  苏乔报上手机号,被服务员带到里面一张临街的四人位。

  老张打来电话,表示还有十分钟左右到,外公于是开始点菜。

  苏乔喝了口大麦茶,在外公看不到的时候,对卫西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吃完饭就要去医院,你怎么跟外公说?

  卫西看到了,微微一挑眉,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的表情读不出什么内容,但苏乔莫名多了点安定感。

  外公点完菜,老张也到了,坐下来就开始述说京城堵车的厉害。

  卫西握着一次性纸杯转了一圈,忽然说:“外公,吃完饭之后,先去酒店。”

  外公:“去什么酒店?”

  卫西:“在王府井,离广场很近,苏乔想看升旗,我们准备半夜就过去等着,外公,您和张叔想去逛逛吗?”

  老张看看卫西,又看外公,眼神很诧异。

  外公:“下午去医院,见完医生之后再去看升旗,少给我胡闹!”

  卫西:“我不想去。”

  外公:“为什么不去?你都到这里了!”

  卫西:“我怕疼。”

  苏乔:“……”

  卫西转头,看向他:“是不是?”

  外公和老张也看过来。

  “……”

  苏乔眉头抽搐了一下,忽然淡定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卫西的想法。

  于是他说:“是的。”

  外公:“……”

  老张:“??”

  卫西笑了笑,嘴角挤出一个浅浅的坑:“反正已经疼了这么久,不在乎多一天,明天再去医院也一样。”

  苏乔也说:“外公,我觉得没问题。”

  外公皱起眉来,视线在两个孩子身上来回打转,卫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苏乔则很平静。

  老张在旁边喝茶,神情有些凝重。

  过了片刻,外公说:“外公不同意,今天必须去医院,其他的事,都要排在后面。”

  卫西:“外公……”

  “你闭嘴!”外公轻斥,看上去有些生气,端起杯子大喝了两口。

  苏乔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插话道:“外公,等吃完饭,我想跟您单独聊一下,好吗?”

  外公看着他,点头。

  烤鸭很快上桌了,片烤鸭的师傅戴着厨师帽和口罩,站在餐车后面,细心地将皮片下,码进白底蓝花的瓷盘,焦脆油嫩,令人食指大动。

  卫西抽出消毒湿巾擦了擦手,夹上两块鸭皮,包进饼里,和黄瓜一起卷起来,放到苏乔碗里。

  苏乔:“……”

  卫西顶着外公和老张诡异的视线,对苏乔说:“你不吃大葱,多卷一根黄瓜。”

  苏乔垂着视线,尽量淡定地说:“嗯。”

  这顿饭吃的很平静。

  外公气外孙不肯先去看病,不想搭理他;

  卫西自顾自吃,自顾自给苏乔夹菜卷饼;

  苏乔硬着头皮配合卫西演戏,也不敢多开口;

  老张则不知在想什么,吃几口看一眼苏乔,再吃几口又看卫西,严肃中带着担忧。

  一桌四个人,各怀心思。

  但大家胃口似乎都不错,一桌子菜吃了精光,连鸭架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结完账,苏乔扶着外公出去,饭店附近绿化很好,有一大片银杏,夏天的风被树荫过滤,多了几分凉爽。

  外公四下看着,没了在吃饭时的不满,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慈祥。

  苏乔察言观色,思忖着开口:“外公,卫西其实真的有点害怕。”

  外公:“我知道。”

  苏乔:“去看升旗,是我提出来的,他自己不太愿意,想回宁城,可我们来北京是为了看病,所以,我不想让他这样回去。”

  一个身穿校服的男生边打铃边飞驰而来,共享单车踩得虎虎生风,看上去非常着急。

  外公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神情变得认真。

  苏乔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

  “我最近也觉得不太舒服。”外公忽然说,“既然到了北京,顺便去医院看看吧。”

  苏乔猛地抬头。

  外公看着不敢置信又带点喜悦的脸,忍不住笑了:“你跟那小子说,看升旗可以,必须先去医院,再说其他的。”

  苏乔的心狂跳起来:“我……我知道,外公。”

  他们返回停车场,卫西和老张站在阴凉处说话,见他们回去,一齐朝这边走来。

  苏乔看着卫西,轻轻点了点头,后者双手环胸,露出一点笑意。

  四个人赶去医院。

  卫西一早安排好了一切,找了人等在附近,他们一到就可以开始检查。

  苏乔原以为外公会先等卫西做完检查,可外公并没有。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分别拉着苏乔和卫西的手,安慰他们不要害怕,还叮嘱老张去给附近的某老字号茶叶给他买茶叶,说要带回家送人,然后才跟着走了。

  看着老人家微微佝偻的背影,脑海中回想外公今天的一言一行,苏乔忽然反应过来。

  卫西正好转过身来,看到他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怎么这个表情?”

  苏乔镇定了一下思绪,问:“外公发现了?”

  卫西继续笑:“是啊。”

  苏乔:“……”

  卫西:“我才多大,你才多大,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够外公看的。”

  何况是这么明显的配合演戏。

  苏乔扶额叹气,哭笑不得。

  他的演技一定非常差,还尴尬,外公看他们,可能像在看两个小傻子。

  卫西的声音在耳朵旁边响起:“能达到目的,不用在乎手段。”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至少外公真的去做检查了,但这样骗长辈,苏乔还是觉得不太好,等外公出来,他应该真诚道歉。

  最紧张的时刻过去,至少在外公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他们有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医院人非常多,进进出出,占满每个角落,他们走出去,找到一家便利店,卫西接到一个电话,苏乔拿了瓶鲜奶和柠檬茶,结完账,坐到卫西对面,把鲜奶推过去。

  卫西放下手机,盯着他手里的柠檬茶,说:“我想喝你这个。”

  苏乔指着角落一个冷柜,示意柠檬茶在里面。

  “我只想喝一口。”卫西说,“再买就浪费了。”

  苏乔无奈:“我去拿个纸杯。”

  拿了杯子回去,苏乔发现柠檬茶少了一半。

  他震惊地看着卫西,后者无所谓地喝着鲜奶,没有否认的意思。

  见此情形,苏乔忽然想到,上次他们被程蔚然绑架,得救后在医院,卫至承给他买了牛奶,卫西提出要喝,他去找护士拿纸杯,回去的时候,觉得牛奶少了许多。

  当时他没想太多,只以为自己记错了容量。

  相似的场景,如出一辙的操作。

  苏乔将柠檬茶倒进纸杯:“我记得你有洁癖。”

  卫西:“现在也有。”

  那你还喝我的饮料……

  苏乔本来想问,但话到舌尖,他忽然想起来,他们重生之前,卫西也会这样,就他的杯子和碗,喝东西。

  大部分是早饭桌上,他喜欢把牛奶倒进杯子里喝,卫西偶尔忘记拿,懒得动手,就会直接用他的杯子。

  那么久以来,他们两个人好像都习惯了。

  他把话吞了回去。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经过一上午的高度紧张,此时都很疲倦。

  也没怎么去思考外公的病,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猜测,而猜测,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从而变得悲观,甚至恐惧。

  苏乔对这种感觉不陌生,从失去至亲之后,他常常活在这样的情绪里,觉得自己的世界是个巨大的坑,害怕哪天醒来,就会掉进坑里,再也爬不出来。

  他担心明天、担心未来、担心人生和命运。

  这种恐慌,直到他重生,始终如影随形。

  得知外公生病的瞬间,这种感觉再次蠢蠢欲动,几乎要占据他的理智。

  内在早已是成年人,可前世的经历将一些东西刻在他骨子里,他并不能完全摆脱。

  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卫西真的看上去很平静又成竹在胸,还能开几个玩笑,他或许到现在依然会非常紧张。

  “你不紧张吗?”

  卫西听懂了:“紧张也没用。”

  苏乔:“如果外公不肯检查,你怎么办?”

  卫西:“那就再想办法,直到他肯,或者干脆弄晕他,直接送去检查。”

  “……”苏乔无语,卫西的确能做得出来。

  卫西:“你比我想的冷静。”

  苏乔:“心里还是很慌。”

  卫西:“能掩饰真实的情绪,很多成年人也做不到,张叔说,你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苏乔的心漏跳了一拍,面上则淡定自如:“是你说的,紧张没用。”

  卫西喝了口牛奶,淡淡一笑,没再说下去。

  喝完东西,两人返回医院。

  半个多小时后,外公做完检查出来,但报告需要等到第二天,今天要在北京过夜。

  订了医院附近的酒店,外公和老张一间,卫西和苏乔一间。

  他们都没有玩的心思,只随意在周围逛了逛,吃完晚饭就回酒店休息。

  苏乔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卫西头上顶着干发巾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有人过来找我。”

  这种事为什么跟我说,苏乔不解。

  卫西:“是小学同学,他在北京上学,很少见面。”

  他莫名笑了一下,“我们来这边的事,应该没有第五个人知道。”

  苏乔觉得卫西在暗示什么,又是二伯又是小学同学的。

  不过他不想多问,这是别人家的私事。

  “我去外公和张叔那边。”

  卫西:“为什么?”

  苏乔莫名其妙:“你跟朋友见面,我……”不适合呆在这。

  卫西:“朋友?呵呵。”

  苏乔:“……”

  卫西:“我下楼见他。”

  苏乔点点头,坐到办公桌前面,打开书包,拿出单词本,准备背一背。

  卫西换好衣服出来,见到这样的场景,笑着问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苏乔:“不。”

  卫西:“他姓袁。”

  苏乔没什么反应。

  “他叫袁敬,是我二伯‘好朋友’的儿子。”卫西意味深长,“是不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