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团副团长在外出的时候被团内的叛徒偷袭,这件事毫无意外引起了团长的雷霆震怒。

  他们知道内部是千疮百孔,却没想到不知何时已经烂到了这个地步,梵尼拉睿再也没有任何留手的打算,“劳伦斯家的疯狗”终于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彻底和新派撕破了脸皮。

  旧派开始大张旗鼓的清算曾经的矛盾和那些曾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有烂账,从那些不可言说的暗账到骑士团被塞进来的越来越多的人;从那些被排挤压迫不得不失望而去的学者到不知所踪的高塔珍宝……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梵尼拉睿撕了出来。

  那个疯女人终于要放弃自己最后的名声了么?

  人们如此讨论,却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有人看到她在广场的风神像安安静静枯站了一整晚,第二天便是一连串的红色名单发了下去,普通人不知道骑士团内部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大门沉默而迅速出入的骑士,压抑的气氛,沉闷的空气,还有自骑士团后门暗巷那数日不曾干涸的透着暗红色的污水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保不住金狮旗。”

  两位副团长听到梵尼拉睿如此对他们说着。

  她没有说可能,也没有说还会努力,她的声音平静到冷酷,骑士团长已经做好了决定,便再也没有后退的打算。

  “我无法在这样的蒙德保住金狮旗的荣耀。”

  “你还可以。”利维坦回答道,“但是你的继任者做不到了。”

  蒙德富裕了太久,那些小贵族也富裕了太久,他们不愿意反抗,也不愿意真的付出财产去帮助现在的蒙德,但是他们知道哪里有好处,哪里还有漏洞可以钻。

  而这段时间单单是控制他们不要对着仍对他们友善相对的璃月狮子大开口已经筋疲力竭了——璃月仍保持着盟国应有的温和态度,帮助送来了大量的援助物资并压下了不少商单的价格,但是失去了更高强度的管控,不少商人仍是趁着骑士团注意不到的地方狠狠敲了一笔对面,不难想象,长此以往下去,这位盟友的耐心也迟早会被这群人消耗殆尽。

  加入高塔骑士的外来人越来越多,金狮旗拥数百年积累至今的荣耀可能只需要三五年的时间就会被彻底毁掉——她已经无力阻挡新时代的到来,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亲手解下最后的金狮旗。

  如果所有人都如此期待,那么劳伦斯家族会顺从风声的指引,和旧时代的废墟一起沉默下去。

  她听利维坦提起了那如梦的理想乡……女王当时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想做什么,梵尼拉睿还不知道。

  但是她至少弄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疑问:是否陛下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忠诚?

  那个答案摆在了她的面前,残酷又现实。

  是的。

  王不相信。

  在旧蒙德的繁荣之梦里,也许这些对女王宣誓忠诚的古老家族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但是旧蒙德更多的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普通人,他们不会在意更遥远的未来,根本不可能愿意透支自己现在的生活和已经拥有的安稳,去赌一个所有人的未来。

  “在我小时候,其实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吃不饱饭的。”

  梵尼拉睿幽幽开口。

  “我的先祖,是初代的弟弟生下的孩子,但是因为初代的影响,所以主家的后代和子嗣在那里没有任何的价值,家主看待我们就像是看待一个可以呼吸的物件,他不在乎我们活不活着,也不在乎我们可以活多久,所以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擅长如何去讨好别人换一口饭吃。”

  “在我吃不饱饭的时候,我总是什么都愿意去做。”

  是的。

  在吃不饱的时候,自然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等我长大一些,他们开始教我礼仪,教我读书写字,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仆送给我一个娃娃,那应该是第一个只属于我的东西。”

  “但是后来,有人要我拿着娃娃去讨好一个贵族的小姐,但我不愿意,他们却不理解:我曾经很愿意这么做的,为什么忽然不愿意了?”

  梵尼拉睿回头看着她两位副团长,轻声问道:“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西迪轻声道:“因为你真的有一个娃娃。”

  梵尼拉睿轻轻笑了笑。

  “是的。”她笑起来,“因为我真的有一个娃娃。”

  在旧蒙德的末日里,是女王拿走了那些人怀里的娃娃垫在脚下,伸手去堵一个天上的窟窿,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娃娃拿去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娃娃做到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玩具,所以哪怕陛下在之后已经将娃娃重新放回了他们的怀里,甚至是用了更高昂的价钱买了更好的替代品,他们也还是要又哭又闹,恼怒女王拿走过他们的娃娃。

  但是真可惜呀……

  “现在……我也要来拿走他们的娃娃了。”

  骑士团团长看着窗外的蒙德,幽幽说道。

  她没有女王那样的脾气,拿走了什么还要费尽心思重新补上更好的玩具;所以,她要拿走这些娃娃的话,就不会再还给他们。

  他们想要走到上面来,就让他们上来。

  她会在未来退位,她会一点点满足他们所有的欲望,用现在的蒙德填饱他们的肚子,勾起他们更大的贪婪,直到这群最后的蛆虫与旧日的阴影一起腐烂死去。

  只有这样,蒙德才能真正的重获新生。

  劳伦斯的主母甚至不担心他们会不会上钩:权力是诱人的猛毒,只要利润足够,他们甚至敢冒着被绞死的风险。

  “只不过,需要莱艮芬德和古恩希尔德和劳伦斯这个原罪的名字一起在蒙德的历史上安静一段时间了。”

  利维坦嗤笑一声:“如果你要降下金狮旗,那么高塔骑士就不再是高塔骑士,这里我也没什么呆下去的必要。”

  西迪也温和笑道:“我没有神之眼,在其他人眼里我应该比利维坦更没有待下去的理由……说起来,你之前的状态那么糟糕,现在真的没事了么?”

  “死不了,”利维坦含糊道,“只不过高塔赐下的炼金造物成为了小人玩弄心计的道具,这也是学者们放弃了现在蒙德的理由之一吧?”

  “被偷卖出去了多少?”

  “保守估计,三分之二。”西迪温声道,同时转头看向了他们的团长,补充了一句:“一开始是有璃月和稻妻的商人在收集这些高塔流出去的宝石和炼金造物,偷偷倒卖的人自诩察觉到了商机开始大肆倒卖,所以流失的状态也越来越严重……之前学者们要求去废墟挖掘,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现有的东西无法再支撑研究,只能再去那里碰碰运气。”

  梵尼拉睿皱起眉,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还在买的外地商人已经不多了,毕竟他们喊出来的价钱已经越来越可怕,完全就是在挑战人类忍耐的极限。”西迪从文件夹里抽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说道:“这上面是最后几位还在收的,你若是有意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能确定对方是什么人么?”

  “至少是位贵人,”西迪说道,“至于你所担心的……应该用不着,我调查了一阵子,那位贵人着重收集这些,应该也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女王的遗物沦落到你真正担心的那一步。”

  梵尼拉睿抚摸着纸张的边缘,许久没有说话。

  “……我还有一盒初代留下的宝石。”她忽然道,“那应该是女王亲自赐给他的,因为我见过他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对着那盒宝石发呆了很久,除非是女王送的,不然他不会是那种恶心又讨厌的反应。”

  不过那盒宝石现在是我的了。

  劳伦斯的年轻主母无比冷酷的想道。

  “帮我联系一下这位贵人吧,西迪。”

  “你打算卖掉?”

  “谁知道呢。”

  她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神采。

  “如果合心意的话,我白送也说不定啊。”

  ……

  ——无论如何,白送还是太夸张了。

  很明显,无论是西迪·古恩希尔德还是这位邀请而来的璃月贵客,都是这么想的。

  特别是在看过宝石的品质之后,面前这位自称弥怒的客人更是不太愿意相信梵尼拉睿说的话。

  “且不先谈这里面封存的术式有多么珍贵,单单是这些宝石本身的价值,说是‘白送’……抱歉,这太奇怪了。”

  “哎呀,客人是识货人啊。”梵尼拉睿挑起眉,他们这次选了个很不错的地方“谈生意”,她也没什么平日里端着的贵族架子,大大方方地说道:“您如果要问的话,那么我有两个理由可以回答您。”

  弥怒笑容温和,唇角弧度始终恰到好处:“是什么?”

  “私人理由的话就是我乐意。”梵尼拉睿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愉悦恶意:“想到那个老怪物回来以后看到宝石被我白送人的表情,这比卖了多少钱都让我高兴。”

  弥怒一愣,随即无奈失笑。

  “至于更正确一点的理由嘛……”骑士团团长停顿了许久,才露出了有些沉重的严肃表情,“现在的蒙德没有人能正确应用这些宝石。”

  “可据我所知,蒙德的炼金术士并未遭遇火灾,高塔骑士团有着一套极为完备的应对灾难的方案,蒙德大火烧毁的只是旧城,人员伤亡并不严重。”

  这一次开口的是那位端坐在弥怒身后的贵人,他身材颀长,容貌俊美,一双琥珀凤瞳不怒而威,沉声开口的那一刻,梵尼拉睿也跟着无自觉坐直了身子。

  “是,蒙德的炼金术士的确还在,但是一来,能够完整解读宝石术式的学者在如今的蒙德待遇并不是特别的好,二来嘛……”她稍有迟疑,还是坦然相告道:“我不觉得这些宝石能够在现在的蒙德应用到最正确的地方上。”

  她面前的贵客却好像因此起了少见的好奇心,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梵尼拉睿没有立刻回答,她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我不知道您是谁,客人,但是您既然如此费尽心思收集陛下昔日的宝石和造物,免除它们落入小人手中,那么也许您是哪位仍在怀念过去的先人旧友,既然如此,我也愿意在这里相信您,至少现在,您对蒙德并没有太多敌意。”

  “——旧蒙德其实现在才开始真正的死去。”

  骑士团长平静说道。

  “毁灭蒙德的从来都不是那场大火,而是人类本身,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陛下的溺爱让这个时刻延缓了几百年的时间,这场人类亲手制造的灾难并不会消失,他只会无限期的被压制、被缓解;我们的王用暴君的名声带走了一部分人类自相残杀的恶意,所以有一部分人开始对她失望,对她心生厌恶……若是一切都是王所期待的理想状态,蒙德应该是在这个基础上,真正得以创造完全属于人的国家——”

  “但是你们没有。”

  她面前的客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梵尼拉睿神色坦荡,在那双琥珀金瞳极富压迫感的注视下,安安静静的点了点头。

  “是的。”

  她轻声说道。

  “……很抱歉让您看到了这样的蒙德,客人。”骑士团长如此说道,脖颈和脊梁始终挺直,不曾有半寸的弯折。

  但是,蒙德绝对不会是一直如此。

  她的王所深爱的国家,她的先祖们为之效忠付出一生的国家,这个曾经孕育了人类最高洁的骑士,高高扬起金狮旗的自由之国,绝对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骑士如此相信,也始终如此坚信着。

  蒙德仍处在脱胎换骨的阵痛之中,大火烧碎了甜蜜的外壳,烧去那些支撑了这个国家数百年的古老骨架,在旧日的框架崩溃的刹那,必然会有锈迹斑斑的创口和隐藏在暗处的化脓血肉。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是时间为人类的国家带来的磨损。

  他们还需要等待,因为能为他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挖掉这些伤口的那一位已经不在了,会轻声安抚阵痛帮忙治疗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凡人的力量只能用尽全力催化这些腐烂的血肉进一步扩大,等到金钱和权力带来的虚假美梦被真实的疼痛所惊醒,被母亲溺爱的孩子终于认知到他无理取闹的哭啼再也换不来任何的怜爱……

  那个时候的蒙德,就会像是曾经决绝拿走玩具的女王一样,自己扔下曾经紧紧抱在怀里的娃娃,亲手割掉自己所有已经腐烂的地方,迎接真正脱胎换骨的焕然新生。

  当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可能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好在在劳伦斯家出生的孩子一向都很有耐心。

  她会守护好最后一面金狮旗,等到蒙德终于有资格再度扬起人类精神的至高象征,这面旗帜会有她的后人重新送入蒙德的风中。

  “这些话,我不会奢求您的相信,客人。”

  梵尼拉睿平静地说道。

  “但我会相信,我的孩子也会相信,孩子的孩子也会相信……便如同这盒宝石一般,我选择送给您,绝非因为您能拿出多么高的价钱,而是因为您还愿意保护女王的遗物;这件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不是在同您证明什么,而是请您见证蒙德此刻的诺言——”

  “我们自己会和我们的王证明:她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

  我们会救赎我们自己的国家——不只是为了王,也是为了人类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到了那时再来吧,尊贵的客人。”

  等到蒙德的街道上开满雪白的塞西莉亚花,等到风中重新充满醇浓的酒香飘荡着蒲公英的种子,等到我们再一次有勇气挺起胸膛,对着每一位外来的客人自豪地询问:

  我的国家如何呀?

  如果能趁您心意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到了那一刻,蒙德会和整个世界证明——

  他从来不会让他的王失望。